在看着她与陈君庭并肩而立,听着法官宣读他们的结婚誓词时,他才从内心那股强烈的惆怅与刺痛明白了自己多年来暗暗埋藏的感情。
原来他是喜欢她的,甚至可以说,他深深地爱着她。
他爱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少女,她的身,早已奉献给另一个男孩;而她的心,也将逐渐依归于她的丈夫与小孩。
已经迟了。
在她还没有属于任何人的时候,他来不及认清自己的感情,来不及紧抓住她,等到如今他恍然领悟,一切却已然迟了。
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懊悔?
为什么在十岁那年,姊姊和亲生母亲先后逝去,便发誓不再对人付出太多感情的他,却还是不由自主为她心动了,在不知不觉当中用了情?
从小他就明白,情之一字,伤人至深,他痴情跟随父亲多年的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父亲老来还移情别恋的冷酷,绝望地离开人世。
仿佛自他有记忆开始,母亲便一直缠绵于病榻,无奈地看着父亲的身与心离她愈来愈远,紧紧系在另一个较她年轻貌美许多的女人身上。
而与母亲特别亲近的他,看着生命力一点一滴自她体内流失,看着她满头的华发、满脸的疲倦、满身的无奈,年幼的心灵亦随之疼痛不堪。
这样的疼痛在十岁那年生日,终于达到了最高点。
那一年,罹患血癌的姊姊不幸去世,见他的心绪一直处于震惊、哀伤当中,母亲于是送他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枯槁的双手颤抖地将它交给他,“好好看着它,苍鸿,它会让你心灵平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语音方落,她便合眸睡去,从此再也不醒。
而他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失温的身体,哭得昏天暗地,伤痛欲绝。
之后,他经常望着水晶球发呆,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更凝结一点,更冰封一些。
他要自己硬起心肠,脱离人群,远远地看着这红尘俗世的一切爱恨嗔怨,不涉足其间。
他不要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更不愿插手任何人的一切。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凉亭里,无意间看到了她隐在杜鹃花丛后恬静而温柔的脸庞──是她让他淡化心中这冷酷的誓言,是她融化了他一颗冰心,让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再次懂得关怀身边的人事物,再度涉入这美丽又丑陋的红尘俗世。
是她在不知不觉当中潜移默化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将一颗心遗落了,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爱她吗?
她不知道吧,而他也绝不会让她有所感觉。
这些日子他拚命压抑,拚命地将重新燃起的感情再度深深地埋入心底,为的就是怕敏感的她,会察觉了他对她的爱意。
他不愿让她感到负担。
她只当他是好朋友,一个在她有难时,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知己好友,他没有必要去破坏这种关系,破坏她对他单纯的信赖。
只要她幸福,他愿意一辈子当她的好朋友,就这么站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她。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不介意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报……“她睡着了。”望着他怀中静谧酣睡的小婴儿,方紫筠沙哑的嗓音蕴着不可思议。
他拉回心神,随着她调转眸光。
怀中婴儿的睡颜如天使,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甜美安详。
“该抱她回屋里了,要不她可能真的会感冒。”她歉疚地说,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抱过女儿。
他摇摇头,“我跟你一起走回门口吧。让她再睡沉一点,要不可能又要吵醒她了。”
“嗯。”她轻轻颔首,站起身,随着他一块儿走向陋巷。
“下回别再半夜带着孩子到屋外散步了,不安全。”他叮咛着。
“嗯。”
“还有,要出门也该加件外套啊,瞧你穿得那么单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知道了。”她乖巧地应着,不知怎地,在听着他宛若父亲的嘱咐与叮咛时,她竟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感动,如决堤的潮水,直直冲向她心坎,几乎逼出她的眼泪。
她摇摇头,深深吸气,不许自己落泪,只是跟着身旁这个身材英挺的男孩,跟着他一道前进。
月光与路灯,拖着他与她并肩前行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仿佛会延伸到天涯海角──
※※※
当方紫筠抱着沉睡的婴孩悄然踏进屋内时,她并不晓得,屋内一双眼眸正从暗处悄悄凝望着她纤细的身影。
烈眸喷出火焰,映照出一张阴沉愤怒的性格脸庞。
第六章
天,是蓝的,好高,好远。
蓝空映照下,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也许是她年纪小小却一个人踽踽独行,也许是因为她该是稚嫩年幼的小脸上却蕴着大人也不及的聪慧神采,使得她虽然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矮小的身影却不曾被淹没,反倒格外出众,格外惹人注目。
是的,谁也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即使她穿着平凡而普通的浅色洋装,质料甚至有些粗糙,肩上背的红色书包也只是一般的款式,可不知怎地,她走起路来的姿态就是那么独特、那么不凡,教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往往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好几秒,还不能相信她原来只是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女孩──也许六岁,顶多七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静静走着,偶尔抬头望天,灿烂的蓝天与她清亮的黑眸相映成辉,跃动的却绝不是纯真的光芒,而是深沉的、黯淡的,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来的孤寂。
这样一个正当无忧无虑的童年,照说该日日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为何眉宇之间竟沉蕴着一股化不开的惆怅呢?
这样的孤寂,这样的惆怅,她又为什么刻意要用小巧樱唇畔的淡淡浅笑去掩饰呢?
她微笑着,笑容却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单纯天真,也不是一个成年人会隐藏的心机算计,只是这么笑着,就像她决意强迫自己时时拉开嘴角,强迫自己展露欢颜似的。
她就这么走着,笑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可她浑然不觉,沉浸在小脑袋里无边无涯的世界。
她想着一道谜题,一道她昨天从市立图书馆看来的谜题,一道有关秤重的谜题。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那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这道谜题时,图书馆阿姨惊愕又讶异的眼神。
“你看得懂吗?”阿姨怀疑地问她。
“看得懂。”
“那你解得出来吗?”
她点点头,“嗯。”
当阿姨震惊的表情落入眼底时,她知道自己又犯了过错。
她不该点头的。
她知道那本书不是她这个年纪该看的书,也明白凭一个六岁孩子的智商不该解得出那道谜题。
可是她解出了,只花了几分钟。
对一个陌生的外人而言,她超乎寻常的智力常会令他们吃惊、呆怔!接着便是一阵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所谓的天才儿童,而对许多大人来说,像她这样的天才儿童就像是外星生物,显然与他们不是同类。
他们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也不明白该怎么与她相处。
于是,只有远远地走避了。
不能怪他们,就连她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许多时候都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了,何况这些陌生的大人?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对待她罢了。
她明白的,从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显露早熟的智慧起,她便逐渐习惯了周遭大人的反应。
不只大人,就连同年龄的小孩也不愿与她亲近,他们觉得她是怪物,聪明得诡异。在一种好奇又嫉妒的心态下,他们不但疏远她,甚至以欺负她为乐。
她已经习惯了。
想着,她不禁叹了口气,长长的、深深的,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有的落寞。
“怎么了?年纪小小就哀声叹气的!不怕成了小老头?”
刚刚沉落至谷底的一颗心蓦地翻扬,她旋过身,仰头望向那个如此嘲谑她的大男人。
“鸿叔叔!”
陆苍鸿低头,看着这个清秀的小女孩,说实在,在她这个年纪,她看来应该是稚嫩的,可眸中流露出的聪慧神采却经常令他吃惊。
她有一对极像她母亲的眸子,聪慧迷人,却又经常潜蕴着淡淡忧伤──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忧伤啊。
陆苍鸿沉吟,拉起小女孩的小手,将她带到附近一座小公园,寻了张椅子坐下,黑眸定定凝望她,“怎么了?枫盈,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怎么我见到的不是一个活泼开心的女孩,而是个哀声叹气的小老头呢?”
陈枫盈摇头,小小洁净的脸上浮漾着浅浅微笑,“见到你我的心情就好多了!鸿叔叔。”
“这么说你之前心情不好啰?为什么?”
她垂下头,默然不语。
他微微蹙眉,握住小女孩纤细的肩,“枫盈,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把叔叔当成好朋友吗?怎么现在不肯把心事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