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牙,一颗心还因为他这番质问摇晃不定时,他旋即又抛下另一枚炸弹,“你既然不爱我,不愿意嫁给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枫盈,不应该让我娶你!你……你以为只有你的人生被毁了吗?你以为只有你被迫休学,被迫跟家里断绝关系,只有你是受害者吗?”歇斯底里的吼声精准地劈向方紫筠,击得她晕头转向,“我也有我的遗憾啊,方紫,我想拿奖学金,想到巴黎学画……可最后我却只能留在这里,留在这见鬼的台湾……你懂吗?我恨死了这见鬼的地方!”
他恨死了台湾,他恨当初错失了出国学画的机会,他恨……狂乱地咀嚼着陈君庭愤然的话语,方紫筠惊呆了,容颜惨白,纤细的身躯忽冷忽热,不停颤抖。
原来他……恨她,恨她决定生下盈儿,恨她与盈儿牵绊住他,让他无法自由展翅飞翔。
她一直以为君庭爱她,一直以为他不能没有她,一直以为他一心期盼着能令她们母女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她一直以为……突如其来的呜咽忽地逸出方紫筠的唇,她连忙伸手,掩去悲鸣的嗓音。
她错了。她当初的决定其实并不让他快乐,反而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毁了他的希望,他的梦想!
她以为她那样做是对他好,却原来只是徒然令两个人都走岔了路,陷入了一桩悲惨可笑的婚姻。
这七年来,她与他所拥有的,原来不是一个幸福甜蜜的家庭,而是同时毁了两个人青春梦想的坟墓。
她错了,错了!
没想到自己竟会错得如此离谱……排山倒海袭来的悲痛攫住方紫筠,令她几乎晕眩,她咬紧牙,双手紧抓着床畔,“我错了,苍鸿,原来我错了……这么多年──”
她低喊着,悲悲切切,嗓音哽咽,可她还拚命深呼吸,拚命想抑制濒临崩溃的情绪。
她不能哭,她不要哭……她拚命地、不停地告诫自己,直到第一颗泪珠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你真的打算跟方紫筠离婚?”裸露的上半身闲闲倚在床头,张凯琪一面衔起细长的香烟,一面好整以暇地问道。
圆眸定定锁着正打着领带的男人。
“……嗯。”
“不后悔?”
“不后悔。”回应她的嗓音闷然。
沙哑的、嘲讽的笑声轻轻在室内回荡,“你还爱着她吧,君庭。”张凯琪问,长长地吸了一口烟。
陈君庭没有回答。
反倒是她轻描淡写地替他接下去,“你还爱着她──虽然爱她,可忍不住也怨她、恨她,因为她总是那么坚强,纤细的肩膀像可以扛下所有事情,更显得你这个大男人软弱无能、一无是处……”
“够了!”严厉的低吼喝止她。
她却满不在乎,“你太骄傲,君庭,可这样的骄傲其实是导因于自卑,所以你更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尤其是你立志要照顾的女人反过来照顾你,她像个母亲,而你像个孩子……”
“我说够了!”陈君庭再也听不下去,猛然转过身,结实健壮的身躯倒落床,紧紧压制住张凯琪,“不准你再多嘴说一句话,张凯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他命令着,灼亮的黑眸发红。
她浅浅一笑,捻熄烟,伸展玉臂勾住他的颈子,“叫我凯琪。”她柔媚地说,诱惑般地朝他脸庞吹着气息,“以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难道还不够让你亲密一点唤我吗?”
“你──”他瞪着她,在察觉到她柔软的乳峰有意贴着他的胸膛摩挲时,发现自己下半身再度不争气地硬挺。
她也发现了,唇畔的浅笑更加妩媚而勾魂。
“先别走吧,再陪我一会儿。”
“我……要去参加酒会……”他喘着,气息粗重。
“晚点再去。”
“不行。”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等的──”她轻声说,右手从他颈部滑落,钻入两人几乎密合的火热身躯之间。
数秒后,陈君庭身子倏地一颤。
“你这个妖精!”他低吼一声,忽地埋头,双唇紧紧咬住她,“看我怎么整治你……”
※※※
他们真的要离婚了。
那个半夜,当陈枫盈躲在自己的房间,听着父亲愈来愈激动的怒吼声以及母亲微弱的回应后,她终于痛苦地确认这一点。
他们真的要离婚了。
小小的心灵顿时六神无主。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爸爸跟妈妈要离婚了,她该怎么办?
他们……她该跟着谁?他们哪一个要她?
他们……他们会不会都不要她?她只是个拖油瓶,当初要不是妈妈不小心怀了她,他们两个就不会那么早结婚,妈妈不会休学,爸爸可能也早就到巴黎学画去了。
都是因为她,才让他们两个的人生一团混乱。
他们一定都很恨她吧?一定都怨她!
一念及此,陈枫盈迷惘的心绪更加狂乱了,贝齿紧紧咬着柔唇,早熟而聪慧的黑眸笼上薄薄水烟。
她该怎么办?
小小的脑子拚命转着,却无论如何思索不出答案。
纵然她是众人眼中的天才儿童,纵然她年纪小小却已比同年龄小孩成熟许多,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在面临人生第一个重大冲击时,她依然会恐惧慌乱,不知所措。
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啊。
“怎么办?鸿叔叔,我该怎么办?”她哽咽着,一面哭一面拉开抽屉,取出笔纸。
颤抖的小手在信纸上歪歪斜斜地刻下第一行字──鸿叔叔,请你快点回来。
第八章
“请……你……快点回来──”骨瘦如柴的小手紧紧攀住他的手臂,仿佛拚尽了力气。
陆苍鸿望着小女孩,她被高烧烧得无神的眼眸蕴着的祈求,浓烈得令他沉痛且心酸,他嘎着嗓音,“放心吧,我马上回来。”
“一……一定哦,医生。”
“一定的,美茵嘉,”他温煦地唤着非洲小女孩的名字,温煦地保证,“我会马上回来,你乖乖等我哦。”
“嗯。”
确认小女孩望向他的黑色眼眸爬上的是单纯的信赖后,陆苍鸿才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了这个临时搭起的病患收容棚。
出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望向灿烂夜空的黑眸蕴着浓浓疲惫。
美茵嘉活不久了。他知道这一点,而小女孩自己仿佛也明白。
昨日经过血液测试后,他证实她感染了目前正在这个国家肆虐的伊波拉病毒,连续多日侵袭她的高烧与疼痛正是此病的初期症状。
她会发烧、头痛、肌肉疼痛,接着呕吐、腹泻、皮肤出疹,最后内脏出血,全身组织溃败……一念及此,陆苍鸿倏地握紧双拳,不敢再想。
浓烈的悔恨攫住他,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身为医生,却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美茵嘉,救不了这个村落每一个得病的村民,他救不了……即使他学医学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一加入CDC便一直从事此类第四级病毒的相关研究,他依然无能为力,依然救不了她,救不了这些村民。
他救不了他们──“别这样,苍鸿,那不是你的错。”清朗澄亮的嗓音在他身旁扬起,沉稳而淡定。
他旋过身,眸子映入一个男人的身影,与他一样穿戴一身特殊的防毒衣,俊容亦相同疲倦。
他是季海奇,是前几天CDC派来此处的医疗队六名成员之一,也是华人,可同为CDC服务的两人还是第一回共事。
他去年才加入CDC,而陆苍鸿已经被CDC派来非洲从事相关研究好几年了。
“我知道你很自责,但这不是你的错。”季海奇凝望他,眸中是完全的理解与感同身受。
陆苍鸿心一紧。
“你已经很多天没好好休息了,去睡一觉吧。”
“不,”他摇头,语音喑哑,“我睡不着。”
“……那就陪我喝一杯如何?”
※※※
她死了。
在挣扎了多天之后,小女孩终于逃不过死神的魔掌。
她死了。
陆苍鸿怔怔望着美茵嘉覆上白布的身躯,听着世界卫生组织派来的一位调查员低哑而沉痛地宣布,“第五十一位了。”
第五十一位了。
陆苍鸿咀嚼着,心脏阵阵紧揪。
对他而言,这不只是代表这次伊波拉病毒在乌干达肆虐造成的死亡人数,也代表着即使他如何尽心努力,仍然救不了的病患数目。
而这其中甚至有许多是他之前在这个村落进行调查研究时便认识的朋友。
尤其是美茵嘉。
这个聪慧可爱的非洲小女孩与他一见如故,尤其当她用着当地土话在他身旁叽叽喳喳,比手画脚的时候,他总会联想起另一个在他面前也会变得特别活泼的女孩。
枫盈──她让他想起枫盈,想起那个远在台湾,已然多年不见的故友之女。
美茵嘉令他想起枫盈,那个聪明纤细的小女孩。
而现在她死了……剧烈的疼痛忽地袭上陆苍鸿心头,他闭眸,压抑着呼吸,等待疼痛过去。
然而,疼痛并未逐渐消失,依旧在这个燠热的十月夜晚,拧绞着他惆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