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茵嘉,美茵嘉,可爱的、可怜的小女孩,她在天国会过得快乐吧!她……在台湾过得快乐吗?
脑海中两个小女孩的影像重叠,同时折磨着陆苍鸿,他握紧双拳,身躯忽冷忽热,直到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悠然地在夜空中扬起,轻轻回旋。
他怔然听着,感觉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仿佛逐渐宁定了,像浸润着沁凉水流。
他一向爱听古典乐,可从不曾听过如此安宁清恬的小提琴。
是谁?是谁拉的小提琴?
他茫然想着,举起步履,直觉地往琴音来源处走去。
终于,在转过一颗巨大的岩石后,他看见了拉琴的人──他就倚在巨岩边,墨密的眼睫在眼下形成阴影,神情宁静。
原来是季海奇。
他望着他,不觉摇摇头,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也拉得出这样的琴声。
“感觉好多了吗?”在结束了最后一个清亮的音符后,季海奇扬起头,清澄的黑眸望向陆苍鸿。
他心一动,知道善解人意的新同事是特意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谢谢。很棒的琴声。”他顿了顿,“你拉得很好。”
“还行吧。”季海奇微微一笑,扬起眸,若有所思地凝望沉蓝天空,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这把小提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孩送我的。她同时也教会我领悟音乐……以及人生的美好。”
“听起来像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你很爱她吧?”
“我很爱她,她是我一生的至爱。”
陆苍鸿听着,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清丽的倩影,朦胧得像老电影的画面,却又清晰得令他莫名心痛。
他深呼吸,推开了脑海中磨人的形象。
“你心中……也有这么一个人吧?”身旁的男人仿佛感觉出他波动的心潮。
他没回答,却轻轻反问:“那个女孩离开了你吗?”
“不,她一直在我身边。”
“她在你身边?”他忍不住愕然。
“她一直在我身边,陪我走遍千山万水,一起欣赏着这个有情世界。”季海奇说着,星眸灿亮,双唇衔着浅浅的笑。
陆苍鸿听怔了,定定望着眼前认识不久的新朋友。
良久,他忽然轻轻叹息,“海奇,你真让我……无话可说。”
季海奇只是微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他深深地望他。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季海奇反问他,眸中掠过一丝灿光。
陆苍鸿一愣。
“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苍鸿。”季海奇凝望他,眸中意味深长,“是什么原因让你毅然决定离开台湾,加入CDC,然后一个人跑到非洲来研究流行病毒?一待就是四年多……”他顿了顿,忽地摇摇头,“这真的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陆苍鸿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促使他一个人飘洋过海的原因太复杂了,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厘得清楚。
“肯定有一种力量,苍鸿。有一种力量支持着你这么做,除了你身为医者的热情与理想,我想,应该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吧!”
是什么力量呢?
陆苍鸿凝思,微微茫然……去吧,苍鸿,放心去吧,我会在台湾过得好好的。
来自多年前的温柔鼓励忽地在陆苍鸿耳畔回旋,他一凛,朦胧的星眸逐渐清明。
“是一个……女人。”他终于开口,低哑的语音因心海里强烈的情感波潮而微微颤抖,“一个温柔却坚强的女人,是她给了我力量……”
他揪着心,想起四年来每一个孤独而寂寞的夜晚,是她的倩影,她的音容,她温柔的微笑抚慰着他,鼓励着因为身处异乡,一颗心格外彷徨的他。
是她给了他力量,让他有勇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长久而持续地做研究;是她给了他力量,让他不至于成为放弃理想的懦夫。
是她──是对她的记忆、思念,以及无穷无尽的爱意支撑着他持续下去,虽然每一回想起她,对他而言,既是安慰也是折磨。
“我应该忘了她的……”陆苍鸿摇摇头,唇角扬起自嘲的微笑,湛眸却潜藏着苦涩,“可是却是由于对她的思念让我有了勇气──”说着,他再度摇头,扬眸望向季海奇,“奇怪吧?”
“……不奇怪。”季海奇低声说,嗓音蕴着真诚的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
陆苍鸿怔然,半晌,忽地懂了,“因为你也是如此吧!”
因为他也跟他一样,心底一直记挂着一个人,不停地思念!任思念啃噬自己寂寞的心,却也从这磨人的疼痛得到了莫名的抚慰。
思念是种毒药,明明会将一个人啃噬得空空落落,人却还恍惚地依赖着它……“说说你的故事吧,苍鸿,我想听听看你的她是怎样一个奇女子。”
“……她不是什么奇女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外表柔弱的女人,但,内蕴的坚强与韧性却十分地惊人……”
※※※
她是个单亲妈妈。
一个离了婚的职业妇女,一个得靠自己的努力撑起一个家的女人。
很平常,在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女人多得是,并不特别。
也许因为未婚怀孕,也许因为离婚,也许因为丈夫逝世……有太多原因造成了一个女人必须依赖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并照顾年幼的孩子。
单亲妈妈,在这个社会是十分平常的。
可是,一个单亲妈妈却比普通的母亲更多了几分辛苦,一个离了婚的职业妇女也比一般妇女多了几分心理转折。
“这就是我们这一期的主题文章,由你来执笔。”主编对她微笑,“告诉我们的读者这些单亲妈妈的心路历程,紫筠。”
身为这家妇女杂志的记者,她自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上级的指示,可思及下笔的着力点,她却迟疑了。
她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去切入一个单亲妈妈的内心世界?
既然她同样拥有这样的身分,照理说她应该能比别的记者观察更细微,描写更深刻啊。
可她竟不晓得从何处落笔。
也许是因为她自觉自己并未扮演好这个角色。
就一个单亲妈妈而言,她其实并不及格,只要拿盈儿跟她的互动关系来举例就行了,这几年,女儿对她的态度并不会比一个陌生人友善多少。
才十一岁的年龄,就算她聪慧早熟,就算她智商超群,就算她连跳三级,现今已经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也不代表她就那么快进入纤细敏感的青春期了啊。
可是对方紫筠而言,这个十一岁的女儿已然跟那些十三、四岁的青春期少女一样令人头痛。
令她头痛──“盈儿。”她低低地、柔柔地唤着正沉睡于梦乡中的女儿,“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她低声问着,一面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细致的容颜──枫盈的睡颜如天使,安宁甜美。
入睡后的她纯净得像天使,柔美可爱,可为什么清醒时的她会如刺猬一般螫人呢?
一念及此,方紫筠不禁叹息,思绪飞回昨天夜晚,当她接到女儿导师打来的电话后──“枫盈,”她匆匆走进陈枫盈的卧房,唤着女儿的名字。好久以前开始,这别扭的小女孩便已不再允许自己的母亲叫她的小名了。“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你今天又没去上学。为什么?”
“不为什么。”陈枫盈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应道,翻阅书本的动作不曾停歇,显然根本不想跟母亲进行沟通。
“上学真的那么痛苦吗?”她尽量放柔语调。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那些东西都简单得很,我不必上课自己学也会,何必到学校浪费时间!”
“妈妈知道学校的课程对你而言并不难,可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只是上学的目的之一啊,你还可以从学校里交到很多好朋友,跟你一起分享人生……”
“我才不要跟那些国中生交朋友。”陈枫盈截断她的话,不屑地撇撇嘴,“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成天只会捧著书本读,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她冷哼一声,更加用力翻着书本,“要不就聚在一起谈什么明星偶像的,无聊!”
无聊?这小妮子居然把青春少女特有的追逐偶像的心理视为无聊?
她究竟是过了青春期,或是根本还没到?
她不禁微微苦笑,“枫盈,试着去了解他们好吗?你如果一开始就抱着排斥的心理,又怎么能跟班上同学做朋友?”
“我说了我才不要跟他们做朋友!”陈枫盈尖锐地回应。
“枫盈……”
“不要吵我!我要念书了!”
“你听我说……”
“过几天就要段考了,你不会想害我考不好吧?”
“你──”她蹙眉,女儿任性无比的态度令她相当不悦,“人生不是只有读书的,你以为书读得好就万事OK了吗?你该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是吗?”陈枫盈旋过头,朝她淡淡冷冷地一笑,“我只知道学生的本分就是把书念好,乱搞什么朋友关系不会有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落到休学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