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忙。”她轻轻地说,看丈夫坐在床沿,揉着后颈,她挨近他,为他按摩肩膀。她垂眸看他,他半闭眼,神情放松,身躯却仍紧绷。
“没办法,工作嘛。”他嗓音低沉,似有无数情绪,又似平静无波。“你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常常来找我的淮文吗?”
“嗯,你说他也是‘梅华’的员工,是采购部门的。”
“大伯觉得他的能力不错,培养他当我的左右手,他的训练快结束了,在我正式担任职务的时候,他就会分派给我。”
“很好啊,你们是老朋友,以后携手合作,一定很顺利。”
他越来越少透露工作,偶尔谈起,也只像这样,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
她感觉得出来他有心事,她知道大堂哥不会让他好过,可是他从来不提他受了什么气,就像她也对他隐瞒自己在家中的委屈。他们不愿给对方带来烦恼,各自封闭了一部分,缺乏交集的心,变得沉默,有些疏离。
“到那时工作固定下来,应该比较不那么忙,会有多点时间陪你。”
但也许,只是更加忙碌……
她轻应了声,不再开口,继续替他按揉僵硬的肩膀。
苏霁人望向一旁镜子。镜里的她,神情若有所思。她瘦了,笑容越来越少,常显得很疲倦,却什么也不对他说,他也把工作上的挫折都放心底,越来越寡言。学生时代的单纯、新婚的热情已从他们身上蒸发,他们心中仍有彼此,但顾虑更多的是现实。
沉默片刻,他道:“你好像很少出门,我查了信用卡记录,你几乎没买什么,其实可以多买点营养的食物,给妙妙进补。”
“要用的家里都有了,只有前几天帮她买了电毯。她也不必刻意进补,照常摄取营养就够了。”
他语带试探。“我以为她只是不能喝水,原来连生机果汁也不能喝吗?”
“不只是不能喝水,太清的汤、或者类似水的液体她也不喝——”罗百粤忽然一顿。“你怎么知道妙妙不喝生机果汁?”
“……妈打电话到公司跟我说,前几天她打了生机果汁,妙妙不肯喝。”
“那天妈端果汁出来,我就解释过妙妙不能暍,她有疑问为什么不问我,要去跟你讲?”她眯眼。“你突然去查信用卡记录,也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吧?”
苏霁人当然不会听信母亲情绪化的抱怨,委婉道:“现在天气热,买电毯有点奇怪,她只是聊天时顺口提起,没别的意思。”
“她顺口提起,你就特地跑去查记录?”婆婆背地告状的行为让罗百粤非常恼怒。“妙妙身体不好,夏天手脚也一样冰冷,用电毯很正常,如果妈认为她不该花你们苏家的钱,我马上带她搬出去!”
“别这样,你知道我把妙妙当妹妹看待,为她的健康着想绝不是浪费。”
“妈是不是常打电话跟你抱怨?”
苏霁人只得承认。“从结婚开始就会,最近越来越频繁,因为你从来不提在家和她相处的情况,我才想跟你确认一下……”
“她还说了什么?”
他懊恼。他只是想关心妻子,没想到弄得这么僵。“你只要知道,并不是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她当我是家人吗?在家族聚会,我刚开始和伯母婶婶们不熟,不敢说话,她说我小家子气,我和大家熟了去串门子,她说我攀关系。我煮菜她嫌难吃,不煮她说我懒,我穿居家一点她说难看,买衣服打扮她说奢侈!”罗百粤愤怒又失望。
“她只教会我一个道理: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煮饭,你都会嫌饭粒怎么这么白!”
“百粤,别激动,这都是小事……”苏霁人安抚她,手机却响了,是大伯打来,他抱了抱妻子。“我们待会儿好好谈。”他转身接听来电。
罗百粤心灰意冷。没错,都是小事,可是小事累积起来也很伤人,假若她的丈夫耳根软一些,说不定今晚等着她的就是一顿大吵!但,他用话试探她,也是对她的信赖有了动摇。
她越想越愤怒,冲下楼找婆婆。王俐云正在客厅看电视,她劈头问:“你为什么打电话跟霁人抱怨?”
王俐云心虚,昂头道:“我跟我儿子说什么,还需要跟你报备吗?”
“我们天天见面,你对我有意见,可以马上纠正我。”
“你爸妈没教你规矩,我可没义务教你!”
这些话辱及她去世的父母,罗百粤气得脸发白。“当人婆婆的说这种话,难道就是苏家的规矩?!”
王俐云大怒。“你什么态度?这是跟长辈说话的口气吗?”
“要端出长辈的身分压人,也要行为像个长辈,值得别人尊敬!”
苏霁人赶到时正好听见,脸色一沉。“百粤,你怎么这样对妈说话?跟她道歉。”
罗百粤错愕。“为什么要我道歉?是她先骂我爸妈!”
“在我们家,绝不准对长辈不礼貌。”他加重语气:“道歉,立刻!”
错的是婆婆,为什么要她道歉?她怒瞪着严肃的丈夫,冷笑的婆婆,突然转头跑出客厅。
苏霁人愣了下,追出去。
“百粤!”他喊她,她不理,他在卧房前拉住她。
“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论长辈怎样无理,当晚辈的就是不能不敬,今天换成是你父母这样对我,我也不会有怨言,你懂吗?”
“可惜我爸妈已经死了!所以我今天就活该被侮辱吗?”她愤嚷。
看她红了眼眶,他心疼,放柔语气。“你和妈处不好,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以为可以靠自己让她认同,现在发现错了,她看不起我,从没有当我是儿媳妇。”全是她一头热,婆婆根本不领情,那轻蔑的表情让她彻底绝望。她们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我们不能搬出去住吗?”
他为难。“妈希望我结婚后家人都住在一起,而且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有义务陪在她身边。”
“所以你只好牺牲我,让我继续被她嫌得一无是处。”
“我绝不会牺牲你。”他郑重地握住她双手。“你和妈对我都很重要,我会去和她沟通,算是为了我,你忍耐一下。”
“如果她又无理取闹,你会当场纠正她?”
他语塞。“妈是长辈,我只能劝她……”
他讲伦理,她却只听道理,根本没有交集。
她轻轻自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那你最好作好心理准备,今天这种情形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不要再扮演乖顺媳妇,对婆婆这类得寸进尺的人,唯一方法是让她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
*
第2章(2)
家庭和乐的表象被撕开,苏家自此再无宁日。
如罗百粤所料,王俐云听不进儿子的劝解,只要儿媳有意见,她就认定儿媳在挑战她的权威,进而争吵,每次吵不过儿媳,就打电话向儿子抱怨。
“她太过分了!我做五十岁生日,她竟然选一桌八千的寒酸菜色!”
“妈,”苏霁人对着桌上报表,眉心深蹙。“我五分钟后要开会。”
“延后啊!公司都自己人,开会延后有什么困难?还是你连自己妈受委屈都不想听?”
他好声好气地劝。“妈,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百粤个性比较急躁,其实没恶意,你年纪大了,在家享福就好,事情都交给她去办——”
“给她办的结果就是我的寿宴一桌八千!她存心让我在亲戚面前丢脸!她有你撑腰,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要个孙子,结婚两年都没消息!”
“这我们也谈过,孩子的事不能勉强,我也不在意生男孩或是女孩——”
“我在意啊!我知道,你怕你老婆为难,根本不理我怎么想!”电话那端哽咽了。
“当初你要不是你爸爸唯一的儿子,你大伯他们也不会暗地护着我们,早就被你大妈逼到活不下去了。他们重视香火,我要孙子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啊,有了老婆就不要妈,说什么孝顺我都是做给外人看,都不听我的话……”
苏霁人默默听训,心烦意乱。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有,母亲拒绝沟通,唠叨的结论一定是他和妻子不对,而当他试着和妻子谈,得到的反应也不友善。
“一万五的她嫌浪费,八千的又嫌太便宜,到底要我怎样?”罗百粤语气尖锐。
“你都听她的就没错。”苏霁人望着妻子侧影,她背脊直挺,脸色冰冷,强硬的口吻好像在讨论必须打倒的敌人。他好倦,繁重工作让他伤神,两个女人的战火让他疲惫。
“我哪一次没有听她的?听了她的,她还是跟你抱怨,然后你就来找我沟通,没完没了。”
“不如我们演出戏,我假装教训你给她看,也许她就不会再——”
“我不要。”她断然拒绝。“我没有做错什么,无理取闹的是她,你该管教的是她。”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我能怎么管教?她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