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发在阳光下看起来带着红棕色,像某种狐狸的毛,蓬松而柔软。
当年坐飞机离开希腊之后,她从来没想过会再遇见他,毕竟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当然,她更没想过自己会和他成为情人。
他的长相明明不是这里的人,中文却讲得很好,完全没有一般外国人会有的口音,如果不看他的脸,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和本地人说话。
最近,她常常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是如此的少,少到就像沙漠里的植物一样,贫瘠得可怜。
回到台湾,刚在楼下门口遇见他时,她还暗自以为他是对她有意思,所以才大老远追了过来。
那时,女性的虚荣心一下子旺盛了起来,对他的好感,也遮掩美化了其它应该要注意的事。
事实上,他来找她时,两人之间的yu\\\\望总是滋滋作响,他和她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长,谈话实在很浪费时间,每次看见他,她总是会被他迷得头晕目眩,忘了应该要问清楚的事,然而很多事情,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到正确的时机开口。
她知道他抽哪种牌子的烟,知道他厨艺很好,知道他身上有多少道疤,知道他爱泡澡胜过淋浴,知道他喜欢贝多芬胜过巴哈,知道和白酒相较,他更喜欢红酒。
她知道许许多多关于他的小事,但最应该要晓得的个人基本背景,她却全部都不知道。
她应该要问的。
问他是哪里人?是移民吗?还是本来就在这个城市出生?父母还在吗?有没有兄弟姊妹?
问他究竟是做什么行业的?问他那天在希腊,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他?问他每次离开,都是去了哪里?
最重要的是,问他对她究竟有什么打算,或,根本没有打算?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问,问清楚了,她和他才可能有未来。
看着那个静静吃面的男人,水净握紧了卷面的叉子,鼓起了勇气,深吸口气,张开了嘴,才要开口,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却再一次的震动了起来。
就在手机开始震动的那一秒,她几乎想要把他握在手里的黑色手机抢过来,打开窗户,将它扔得远远的。
每次只要它一响,他就会二话不说的离开。
她痛恨那黑色的机械,有好几次想将它给砸烂,却从来没有实践过一次。
他抓起手机接听,不到一秒,她就看到他的转变。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肌肉紧绷起来,眼神变得锐利,然后他的视线对上了她的,那里面有抱歉,有不舍,但他仍开口回了一句。
“我马上回来。”
她终究没有抢走他的手机,她只是看着他改变,看着他轻易开口说要离开。
他按掉了通话键。
“我得走了。”
他粗嘎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尘埃在午后的阳光里飘荡着,他吐出的话语也是。他连他盘里的面都还没吃完!
一股她分不出是怨气或火气的烦躁猛然上涌,她低下头,遮掩迅速蓄积在眼眶里的泪水。
既然吃不完,干嘛还要煮?
既然要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她真的受不了了。
她再也受不了和他这样暧昧不明下去,所以在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时,那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我下星期要去相亲。”
他僵住了。
空气宛若凝结一般。
她忍住泪,强逼自己抬起头,看着那个教她魂牵梦萦的男人。
他的表情有些困惑。
“你不能老是这样,高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眼前的他,一脸震慑,显然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我已经二十五了,不是十五岁,不是二十岁,是二十五了,你懂吗?”
他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他那模样,胸中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
是怎么样?难道他以为她会一直在这里吗?
“我累了……”水净看着他,红着眼眶,哑声道:“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
他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几乎在第一时间,他看向了手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在内心深处还奢望他会忘记它的存在。
所有的希望,都在他再次抓起手机时幻灭。
痛苦又自嘲的笑,浮现嘴角。
“你走吧。”
她看着他,说出那句撕扯她胸中那颗心的话。
“别再来了。”
外面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楼下的汽车警报器发出刺耳的蜂鸣声。
她可以听到那些吵杂混乱的喧嚣,但眼前却只有他那在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且万分漠然的英俊面容。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要把他推开是很容易的。
即使她用尽所有力气强忍,一滴滚烫的泪仍滑落了她的眼角。
“不要再来找我。 ”
她粉唇轻颤的开口。
在她朦胧泪眼的注视下,他慢慢的放下了刀叉,紧握着他二十四小时随身携带的宝贝手机,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
公寓的大门,静悄悄的关上了。
喀。
只是这样小小的声音,却不断在她胸中回响着,一次又一次的敲击着她的心口。热泪,潸然而下。
她以手抵着额,看着又咸又苦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的,滴进那盘暖红色的西红柿义大利面,却怎样也无法停止。
她知道,她已经毁了这盘面,也毁了那偷来的小小温暖。
第4章(1)
暗夜无声。
寒风呼呼吹拂而过,今早的阳光像是幻觉一般。
湿透的街巷里,一只肥大的老鼠跑过散发出臭味的阴沟。
他站在阴影中,盯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厚重铁门上的红漆已经因为年久而有些锈蚀斑驳,但依然有办法阻挡出入的人。
这栋大楼前方看似华丽新颖,所有的磁砖和装沟都是新的,但只要走到后面的这条防火巷,就会看见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贴上或挡住,有些窗框还锈蚀了。
前方的华美亮丽,只是虚有其表,后面这里,才是它真正的样子。
腐败锈蚀,阴冷潮湿。
这是一栋被重新换过外皮的老旧建筑,就像美容手术一样,人们把老旧脱落的磁砖全敲掉,换贴上新的,让人乍一看,分不清这栋建筑是新是旧,就像现在你若不看对方证件,也无法轻易从外观就知道人们的真实年龄,只是和美容手术相同,做这种换皮也是要钱的。
或许因为钱不够,这一栋建筑,只是换了前面的磁砖和内部的装横。
但有时候,只是这样也够了。
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后面破败的暗巷,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里面看似华丽的装潢,其实也和它的外表一样虚假。
贴皮的木制家具,塑料的玻璃水晶灯,同样贴皮的大理石花岗岩地板,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栋大楼里到处都是。
但进出这家PUB舞厅的人,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根本不在乎这些,人们在喝了酒、嗑了药之后,只在乎那虚幻舒服如美梦般的晕眩。
不过关于隔音这一点,这舞厅的老板倒是做得很好,至少在破败的后门被人砰然打开前,他连示点音乐都没听到。
下车后,他步行到这处后门,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半个小时前,他的同伴从前门走进这座改装过的舞厅,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他捺着性子,等着。
在三天前,他很擅长等待,对他来说,那从来不是太难的事;但今天,他满脑子却全都是三天前她和他说的话。
你走吧……她含泪看着他说。
别再来了……他屏住了气息,至今胸口仍因那句话而紧缩疼痛。
不要再来找我……他不懂,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她相处得很好。
那天下午从她家出来之后,他脑袋呈现一片空白,他不是很清楚他是怎么回到公司的。
这三天,他跟着岚姊和武哥,在这个城市里追查一名替杀手做中介的中间人,几乎没有合过眼,虽然中途在车上,他们会轮流休息,但他的脑子里却都是她说的话。
那几句话,就这样不断重复着,挥之不去。
他没有办法将它忘记。
昨天,他在街上的咖啡店看到一名神似她的女子,差点因此追丢了前方那中间人的车子。
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应该要专心在工作上,但他不断想到,她说她要去相亲的事。
为什么?
他不懂,不懂自己和她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喀啦。
一声轻响,唤回他的注意力,他倏然一惊,回首一看,才发现是只猫。
黑猫在暗夜中,用金色的眼瞳警觉的回看着他,然后才无声的抬起它的前脚,悄悄转身离开。
该死,如果是敌人,他会因此而送命的!
为此,他吓出一身冷汗。他告诉自己,他还在工作,必须先专心在这件事上。
他瞪着那扇门,要自己别再去想她。
手上的表显示已经又过了十分钟,他跟着武哥和岚姊来到现场,守在后门。
他们从前门进去了,他必须在这里守着,以防止那走进夜店的中间人从这里跑了。
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可能持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