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犹豫了下,眼巴巴地看着恭彦手上的信,迟疑地道:“那个……我可以一起看一下,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吗?”
“妳说呢。”恭彦笑着将小春拉往街旁推车出来做生意的小摊贩处,向卖汤老媪买了两碗热腾腾的油饼汤。
长安城虽是市坊分离的规画格局,但街上这种流动式的摊车并不少见,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严格禁止。
捧着那碗热汤,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不该吃敌人……呃,大公子给的食物。
恭彦笑觎着她。“喝啊,等妳喝完,我们一起看信。”小春立即两口作一口吞下热汤,差点烫伤舌头。
恭彦赶紧阻止她莽撞的行为。“别急,反正妳也得等我把汤喝完,妳慢慢喝。”
小春吐着舌头,总算听话地一口一口慢慢喝汤。
三两下喝完热汤,身子感觉暖和许多心她眼巴巴订着恭彦,无声地催促他快一些把汤解决掉。
恭彦喝完汤,将汤碗还给站在摊车旁的老媪,拉着小春站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打开那封沾了些许黄沙的羊皮纸,朗声读出——
“恭彦,别来多日,甚思念。这是我在路上偷空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希望你能顺利收到。”
见小春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跳过一段令他心头暖烘烘的话,读着祝晶在丝路上的见闻——
“商队即将进入陇西,边城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沿路上,都有往来不绝的行旅,但说华语的人渐渐少了,说着西域各国胡语的人渐渐多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初到长安时,是否也曾因为身边尽是说华语的人,而无比想念家乡的口音呢?直觉认为,小春可能在你身边,要你把信念给她听,所以接下来,我想用我从你那里偷学来的语言告诉你——(丝路)……”
小春像是着迷了般地听着,直到听见恭彦吐出她的名字,而后改说日语时,她张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样!”
恭彦差点笑出来,像疼爱自己的妹妹那样,摸摸小春的头。省略了那段日语,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小春可能会想听的部分。
“……所以,若小春果然在你身边,那么请转告她,我也想念她。虽然我已经在写给她的信里讲过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比较喜欢从你那里听到我讲这句话。那么,就先到这里,康大叔在催我了,我会再找时间写第二封信。代我问候次君大哥和阿倍他们。吕祝晶于陇西草笔。庚申年(开元八年)十月己亥。”
小春静静听着恭彦读完祝晶写来的信,信中那口吻,像极了她家小公子在耳边对她说话的样子。
大半年的思念总算稍稍缓解了些,她没有再问恭彦隐去的那段内容讲了什么。想来大抵是小公子只想给大公子一个人知道的事。
她看着恭彦将羊皮纸重新卷起,并珍惜地收进怀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的处境有些许相似呢。在思念着同一个人的情况下,她似乎……不能讨厌他了……真不喜欢这种感觉啊。
像是察觉了小春的困扰,恭彦对她微微一笑。“小春,我送妳回家好吗?”他递出友善的手。
小春挣扎许久,才递出手,让恭彦握住,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子,她支吾道:“……不可以告诉小公子喔……”
“告诉他什么?”恭彦笑问。
“就那个……我……”本来不想把信给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小春慌忙抬起头,却看见恭彦温柔的眼神。
“大公子……”
“谢谢妳特地送信来给我,我很感激。”恭彦真诚地说。“知道祝晶旅途平安,真的是太好了,对不对?”
小春红着脸点点头。“……嗯、嗯。”
恭彦抬头看着纷纷白雪,笑道:“推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出玉门关了吧。”
“祝儿,该走了。”医者回头喊道。
“好的,就来。”吕祝晶再回头望了玉门关最后一眼,而后转身走向候在一旁的骆驼,在医者的帮忙下爬上骆驼,自己拉起缰绳。玉门关外,是无尽的瀚海。出了玉门关后,就正式进入西域了。西域诸国虽属大唐藩属,仍归安西都护府管理,但毕竟已是异域。
雪刚停,商队趁着积雪不深,加紧赶路。
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匆匆抛在身后,转瞬间,就出了大唐国土。
出关后,他说服舅舅让他单独骑一匹骆驼。经过半个月的练习,医者总算能稍稍放心手让祝晶自己单骑。
吕祝晶适应力极强,很快便适应了商队艰苦的生活,原本担心他会耐不住风霜的胡商们,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不叫苦,又乐天知命,有好奇心,学习力极强,而且特别有语言天份,早先还不是很灵光的粟特语,在大半年的旅程中已经渐渐流利。
与商队上下打成一片后,这孩子甚至开始问起经商的诀窍,教商队主事者康居安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他一有空就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随时带在身上,一遇到往长安方向走的行旅,就托人送信回家。丝路之行虽然辛苦,却也充满机会。域外的风情更是多采多姿。
康居安这一生已走过丝路许多回,每一回都有崭新的体验。他着实热爱这一片金黄色的大地。祝晶骑着骆驼跟在他身边,原本白誓的小脸被烈日晒成蜜色,灿亮的眼睛有如一对晶莹的黑宝石。
“祝晶,你看。”康居安指着不远处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顺着指示看去,见到黄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头。
沿路上他也曾见过类似的石堆,有时是两堆,有时是一堆,但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妙。
“请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着解释:“那叫做『大食石堆』。据说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见石头堆放了三堆,代表前头道路状况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头有路可行;两堆的话,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领悟过来,猜测问道。
康居安赞许地点头。“没错。在这条变幻莫测的丝路上,你唯一要特别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头周围又有一堆小石头的情况。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盗匪出没,要格外小心。至于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还有别的涵意,以后若看到了,我再告诉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看着远处沙丘在风吹拂下,缓缓地流动变化。
才只须臾,再回头望去时,原本走过的路径和蹄印已经被黄沙淹没;系在座鞍上的驼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低诉着旅途上不为人知的艰辛与海阔天空的自由。
当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丝路时遇见的艳遇话题,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问:“有没有可能,康大叔,这条丝路上有许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声笑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在这条丝路上活动的族群太过复杂,起码有十数个种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发碧眸、高鼻深目,在丝路上几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长安的信,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旅程,在第二年时,陆续抵达两封。有些信则在中途遗失了。
因此当恭彦读到“这是第五封信……”时,他只收到三封。
小春保证她都有将祝晶寄回的信拿来给他。
恭彦当然没怀疑过。他们一起学祝晶诅咒了一下那收了钱又不办事的信差后,照例,恭彦读信给小春听。
“……高昌国在去年被大唐军队征讨后,并入北庭都护府,如今战事虽已结束,但国内显得十分萧条零落,唯有千佛洞精致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画令人赞叹,假若玄防能亲自来到此地,必然也会瞠目羡叹……商队很快便离开高昌,前往吐鲁番。这里温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时又十分炎热,还有座火炎山呢。由于洼地气候十分干燥,居民多将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为绿洲农地的灌溉……雪季快结束了,想必长安此时,已是开满了杏花的初春时节吧,还记得你刚到长安那年,杏花飞满城……”
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当年深秋,枫红为长安染上艳丽的色彩,井上恭彦的心思却彷佛回到了春天那乍暖还寒的时节。
开元九年,因旧历法(麟德历)日渐失去准度,且已经错误地预报两次日蚀的时间,造成帝王与宰相无法事先做好准备,引岭人民的不安。
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国师与司天台太史重新制订新历,此即“大衍历”,在开元十六年时,正式颁布天下施行。奈良时期,曾为遣唐使吉备真备带回日本,替换旧有的仪凤历(即贞观时,李淳风所制订之麟德历),使用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