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人,你还好吗?”祝晶临行前,不止一次提过他很担心父亲。
言犹在耳,因此恭彦总是尽可能在有空时到吕家探访,希望能代祝晶尽一份心力,尽可能帮忙照顾小春与吕校书。
说来也许有些托大,毕竟吕校书是朝廷官员,年纪长他许多,见多识广,又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需要他来照顾。然而他总觉得,没有祝晶在身边的吕校书,看起来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气勃勃,眼中挂着洞悉世情的笑意。他尽可能地将伞遮在吕校书头顶上,不让冰冷雨雪继续打湿他已半湿的衣裳。
吕校书看着恭彦年轻的脸庞,心想,不知道这孩子听说了碎叶城的战事没有?
他知道祝儿每回托人送信回家,总有三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丫头,一封给这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经常来吕家问候他的健康,与丫头一起分享对祝儿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学生,该有多好!朝廷虽然欢迎外国人归化,却严禁本国人归化它国。
倘若祝儿不是短寿命格,该有多好!可人生……似总是充满了命定的无奈啊。
吕校书的眼中满是沧桑,恭彦尽管年轻,却已能体会。他微微弯起唇,对好友的父亲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吗?”
吕校书猛然想到年轻人应该不知道他何时下馆,怎会如此凑巧,在皇城外的御街附近遇见他?“孩子,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我没有等太久,吕大人不必挂心。”
果然如此。吕校书正色地看着恭彦问道:“你知道唐军出战西域碎叶的事了吗?”
恭彦点头。“一早已经听说了。”
崔元善素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在一次聚会中,得知了这件事。早上在四门学馆诗,恭彦正好听他与其它同窗说起。同窗还颇有闲情地吟诵了一首边塞诗歌,浑然不知恭彦全身都因担忧而紧绷颤抖。
吕校书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脸上不禁挂着忧虑。
第六章 两地情(2)
“不知祝儿现在可好?”距离女儿上一次来信,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了。这半年来无消无息的,着实令人担心。
恭彦虽也牵挂着同样的事,但他说:“那么,吕大人,我们现在就到西域去,好吗?”
吕校书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现在?”
短期内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须先向朝廷请辞;其次,要准备行李、还要安顿留在家中的丫头……有些责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飞到祝儿身边,亲眼见她一切安好,却无法立刻实现。
恭彦继续说:“出重金购买两匹骏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从长安一路驰出玉门关、过瀚海,直抵碎叶,最多半年后,就可以见到祝晶。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想象祝晶见了我之后,会有多么惊喜。然而,惊喜过后,他大笑出声,定会说……”
“傻瓜!我再一年半载就要回长安了,你追着过来做什么?真有那么想念我,想念到,愿意走上千里,出玉门关来接我吗?”
吕校书能想象女儿会说什么。想着、想着,他抬起微微带着泪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个微往上弯的弧度。“多谢你,孩子,我没事了。我想祝儿也会没事的。”
恭彦点头道:“祝晶一定没事的。”他笃定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会知道的。”他下意识抚上心头,彷佛他的心已与千里之外的吕祝晶紧紧相系。
吕校书没有错过他这无意识的动作,不禁好奇地问:“恭彦,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记得自己曾问过这年轻人在他本国的事。
恭彦笑道:“有的。”
吕校书并不意外,但恭彦接着又说:“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还有小晶。”
“小晶?”吕校书好奇地问:“她是谁呢?”恭彦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吕校书诧异地瞪着恭彦。“你的……未婚妻?”
恭彦点头。“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仅与祝晶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连个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吕校书才找回声音。“祝儿知道这件事吗?”
恭彦笑了笑。“应该不知道。我好像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来到长安后,祝晶除非必要,不太问起恭彦在日本的事。他觉得祝晶可能是怕触发他的乡愁,不敢太过深入地询问;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机会提起。
吕校书若有所思地看着恭彦道:“你应该要早些让她知道这件事。”
恭彦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吕校书会这么说。
“……呃,因为祝晶没有问过,所以我也就没有特别提起……以后等他回来,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他的。”
吕校书沉默地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想到:如果祝儿在二十五岁以后才回来,而那时恭彦已经回国的话,也就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了吧。
或许,那对祝儿来说,才是最好的。他承认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但天底下,哪个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无忧无虑过一生啊。
叹了口气,他拍拍恭彦的肩膀,望着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走吧,年轻人,雨势转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咱们这就走吧。”
开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吕校书心中翻搅不已的忧思,有点像是长安城里,经雨雪蹂躏的泥泞街道。
通常,踩在泥泞里的脚步,是不太容易前进的。
进退不得,就是商队现下的窘境。
眼见着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吕祝晶困在热海畔的碎叶城内,看着商队里的胡商大叔们个个面露愁容,却只能祈求上天赶紧让战事结束。
他们已经在这座城耽搁太久了。
打从去年年关将近时,大唐军队与邻近的吐蕃军发生争战后,碎叶城就成了两军争夺的一块饼。而刚好在这时节来到碎叶城的商旅们,就好比是夹在饼里的馅料,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处境。尽管在这条丝路上,各国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护,不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会特别刁难。但在战事未结束前,所有城内的居民皆不得离开城内,使得本来只打算在碎叶停留三天以补给粮食的商队,这一停,就停了好几个月。
从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战争尚未结束。
第一次进入战场,祝晶不仅大开了眼界,甚至还哭笑不得。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边城的战争,是这样打的。
在长安时,他听说过的边境战事捷报,总是那般轰轰烈烈、豪气干云,连天地也为之震撼的;可实际在边境见了战争,却发现并非如此。
以碎叶城为中心,在不伤害本地居民的原则下,当两方战鼓一响,原本在城里活动的居民与商旅便得在最短时间内躲进民舍里,不得外出,而两方军队就在城外作战。
有时唐军占上风,便入主碎叶城;可有时,吐蕃军又打败驻守的唐军,碎叶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频率由三天一次,渐渐地变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双方你来我往、互相争夺碎叶城与商道经营权之际,遭到封锁的城池粮食逐渐短缺,眼看着这边城就要发生严重的粮荒了,仍然没有一方愿意退出这场战争,让出这西域小城的主权。
吐蕃军以羌族人居多,大唐军队则多是东突厥和几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组成的混合军,军队中的纯汉人寥寥无几。既是战争!虽然是有点好笑的战争,——但总有人会受伤。在军医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当大唐的军医!在吐蕃军打败唐军时,也得帮吐蕃的士兵治疗。因此,自战事发生以来,祝晶经常一整天都见不到他的人。
尽管对这类争战早已司空见惯,但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两方军队的将军行贿,希望能让商队离开碎叶城,好继续他们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带了几名伙伴,往两方阵营探消息去了。
留下吕祝晶待在碎叶城一处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里,闲得发慌。
他写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带的羊皮卷都写完了,独独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闲得发慌,顾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里的交代,祝晶来到旅店的小院里。
今天是休战日,城区里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气尚未转暖,碎叶城地势又高,山头上覆着雪,因此风吹来时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筑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胡商和城里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里下双陆棋,双方的赌注分别是一匹珍贵的丝绸,与一名奴隶。祝晶站在围观的人群旁看了一会儿棋,又看了几眼那名被当作赌注的奴隶,有些讶异的发现,那名奴隶看起来十分瘦小,甚至比他还要年幼,至多不会超过十四岁,还只是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