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欠了欠身。“说起来,我也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呢。”不知道爹有没有很想他,想到吃不下饭呢。井上恭彦看着个子比他小、外表比他更为稚气的吕祝晶,不禁也好奇询问:“你看起来年纪小小,你经常出海吗?”他在海上看起来似乎很自在习惯。
吕祝晶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出海哩,很巧吧。我随我小舅舅从广州搭海舶上来的,本来我们搭乘的商用海舶要顺道去明州做买卖,但被暴风雨吹偏了航向,所以才遇到你们。”顿了顿,他突然仰首问道:“你猜我几岁?”
他估量着。“八、九岁?”不是很确定。他看起来很小,似乎跟小晶差不多大,而且他也叫作“晶”,真的好巧。似乎在冥冥中有一种命定的力量,注定他这一趟旅程是为了结识这个男孩。
吕祝晶原本开心的脸突然皱起,生动的五官全卯足了劲在抗议。“我都快满十岁啦。”一向很在意年纪呢。
“啊……那还是比我小。”而且快满十岁,其实不就是九岁吗?他觉得自己没猜错呀。有点困惑…
“有意见?”口气转变得有些危险。“不,只是觉得!”这么小的年纪,就跟小晶差不多大而已,应该“看到陆地了!”舱房外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一片呼喊与欢呼,打断了两人的闲谈。
井上恭彦和吕祝晶两人心里都为之一惊。航行过生死交关的海上风暴后,对陆地的向往早已不自觉成为内心深切的期待。
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吕祝晶率先拉起井上恭彦的右手,灿笑道:“走,咱们出去瞧瞧。”
井上恭彦早迫不及待想看见陆地。他们在一个多月前从难波津出发,出了日本海后,除了零星几座岛屿外,沿途没有见过大片的陆地。几度漂流海上时,也曾以为他们此行恐将无法顺利抵达长江口,紧绷的心情不曾放松过。
无须催促,井上恭彦跟着刚结识的新朋友匆匆出了舱门,但见海面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风暴早已停息,而不远的前方,是一大片苍绿色的大陆。
他们的使船正跟着前方一艘巨大的木造商用海舶顺着海流航行。
为数众多的鸥鸟环绕着两艘大船翔集,纯白的羽翼彷佛上天给予的慰藉。没有当场跪下感谢上苍,是因他正紧紧反握住吕祝晶的手,以镇定住内心激动的自己。
啊,那片延伸到海口的沙洲就是长江口吧?
他们真的顺利抵达大唐了。
感谢住吉大神的护佑,感谢观音佛祖的护佑。
井上恭彦看着船舶顺流驶向江口,难以置信地道:“我们到了!”
虽然他喃喃着倭语,但吕祝晶大致上能明白他的意思。
彷佛也感染到他的激昂,体会着他的心情。作为大唐子民,吕祝聂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要这人转头看他,并在他果然转过身时,微笑道:“欢迎来到我大唐天朝,日本国的井上恭彦。”
强烈的喜悦使他讲不出话来,少年仅是满意地点头。
终于到了啊!井上恭彦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地的方向,直到察觉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他低下头,发现他的右手正被另一只手紧紧捉住。
彷佛一个小小的锚。要他的心,就此定下。
“恭彦,你的伤不要紧了吗?”当身后传来呼唤时,吕祝晶比井上恭彦更早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穿着袈裟的日本僧侣。刚登上这艘日本船时,他就见过这个年轻的僧侣,但并不知道他的身分。
僧侣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较井上恭彦稍长一些,大约十九、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一脸和蔼地笑,看着吕祝晶。
将视线从长江口调回甲板上,井上恭彦绽开笑容,和他的同伴说起了倭话。
直到吕祝晶在一旁假装地轻咳了几声,试着拉回他的注意力。
恭彦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吕祝晶,改以汉语说道:“吕祝晶,让我为你引介。”他指着那名年轻僧侣道:“这位是玄防,他是来与大唐交流佛法的学问僧。”
吕祝晶笑笑点头,双手合掌道:“上人。”
“阿弥陀佛,不敢当。”玄防回礼道。“请叫我玄防即可。”
由于这艘船上的成员,除了一般的船员水手以外,几乎所有使团成员都通晓华语!唐人称之为“华语”,实则日人称之为“汉语”。
因此不待井上恭彦介绍,那位一直站在玄防旁边的青年已经先行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恭彦的朋友,我叫作阿倍仲麻吕,跟恭彦一样,都是留学生,要到贵国学习。很感谢你们救了恭彦,也救了我们所有人。”
吕祝晶不习惯一直被人感谢。他搔搔脸,突然有点害羞地拉着井上恭彦,悄声询问:“你们日本国的人都这么多礼吗?”
井上恭彦很诚恳地回答:“该感谢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失礼的。”他带着吕祝晶转看向二人,笑道:“玄防、阿倍,这位是吕祝晶,今年快满十岁了。”
“再一个多月就满十岁了。”很在意年纪的男孩忍不住补充了这么一句,所有人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都笑了开来。
此时此刻,这甲板上小小一隅,一段异国友情正悄悄萌芽。
难以想象真的已经进入长江口了。
早先还漂流海上时,只觉得时间漫漫,彷佛看不到尽头与希望似的。
日本遣唐使的海舶顺着长江口进入三角洲的腹地后、并没有立即登岸;他们跟着唐朝的商舶一路溯江,大约四天后抵达扬州的郊县,并辗转航向扬州城停泊。才到城外,没想到率先前来迎接的竟是早先失散的同伴。
几名日本国船员与扬州城戍卒守在海陵县长江沿岸,等候偏离了航道的最后一艘使船,并在看见船舶平安抵达时,不禁欢呼出声,感谢上天的保佑。
由于前头已有三艘日本国使船顺利登岸,早在数日前,便引起了扬州城官员的注意;在询问来意后,已接入州城的驿馆安置,并由州府的官员修书付驿,向远在长安的帝王请示是否允许日本国遣唐使团一行人进入长安。
他们经历了危险的旅程,原以为,这次遣唐就只有三艘船能完成任务,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竟还等得到同行的最后一艘船。
在解释过遇难的大致情况后,藤原马养副使等一行人被接往州城,准备与另外两位大使会合;留学生与僧人,则获准与副使一同进入城内,只留下船员们留守停泊长江岸的船只,并得尽速修复受损的船身和断裂的副桅。
因为四艘使船还肩负着另一项重要任务,即是将上一次由大臣栗田真人执节遣唐、至今已在长安停留十五年之久、饱学长安文明的留学生们送回日本国的平城京,向天皇复命,才算是功德圆满。准备随着戍城的卫兵进入州城时,忙乱中,井上恭彦匆匆丢下一句:“再见,吕祝晶,保重了。”便跟着使团走了。
一团混乱下,吕祝晶竟然来不及与他的新朋友告别。
这半个多月来,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交换了很多的见闻和故事,井上恭彦俨然已经是他一位很熟悉的朋友了。
原本他跟小舅舅所搭乘的商舶船主打算先托运一批瓷器到明州,之后再将整船自海外购回的珍宝顺着漕运送到长安城的东市卸货。
如今他们阴错阳差来到了繁华的扬州城,时间已经耽误数日,为了争取时间效益,商主决定直接从扬州顺漕运返回都城,不再绕道去明州了。
而搭顺风船的吕祝晶甥舅两人在被告知这样的讯息之际,日本使节团已经在扬州守城卫士的带领下,准备入城与其它使臣会合。
站在扬州的七里港边,吕祝晶看着船员们分批下了船,在岸边的市集补充饮水和食物。前一刻还在身旁的小舅舅,此时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眼看着那群卫士就要带着井上恭彦一行人往州衙走去,吕祝晶焦急地不知道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继续等候才好。
好不容易总算在杂杳的人群中见到小舅舅,他立刻冲上去,急问:“我们一定得乘原来那艘船回长安吗?”刚去市集里买了两大篓扬州当地土产的新鲜药草,还拎在手上的医者错愕了半晌。
“不然呢?”“我们可以搭别的船回家吗?”他刚刚跟往来的船员打听过了,七里港靠近太平桥的水驿,港边停靠了很多船只,提供往来旅人搭乘,他们可以改搭别的船回去。如果他们不用配合商舶的航期,就能在扬州城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了吧。
“为什么要搭别的船?郑商主的商舶平稳舒适,速度又快,马上就能回长安了。再说,我答应过你爹,要在中秋前送你回去的。”
“嗯,可是…”吕祝晶咬着唇,说出:“这样我就见不到恭彦了啊。”日本使节团刚刚才被带往州衙,如果他们现在就得离开扬州,那么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