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事结束时,已近天明,高烛烧尽,东方天际将白未白。
照料完各自的马儿后,回到更衣小室前,阿倍仲麻吕在门口叫住井上恭彦。
已经摘下头上软木朴头,黑发被汗水浸湿的青年回过头来。“怎么了,阿倍?”
“你跟我来一下。”同样一身汗,阿倍拖着恭彦往一旁走去,趁着四下无人,他无预警拉开恭彦的衣襟。
恭彦一愣,昏冥天光下,低头望向自己裸露的左肩。
“你果然还是受了伤。”阿倍并不意外地道。
先前他看见恭彦被对手那样用力地从奔驰中的马背上撞下来,便知道即使再怎么幸运,也不可能真的没事。
瞧,他整片左肩都发黑了!必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肤下出血,才会瘀黑一片,而他竟然连吭声都不,受伤后还在毬场上硬撑了大半夜!
很快便回神过来的井上恭彦伸手拉整好衣襟,遮住肩伤。再抬起头时,他扬起一抹微笑道:“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别告诉别人。”
“尤其是祝晶,对吗?”似乎是想要确定什么,阿倍又问。
“尤其是祝晶。”恭彦毫不犹豫。
当下,阿倍仲麻吕便知道他这位朋友爱惨了那个姑娘。
“走吧,免得其它人出来找我们。”恭彦无意多说什么,带头往小室走去。
仲麻吕却没有移动,看着恭彦的背影,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了。
“倘若,有一天,来接我们回国的海舶来了……吾友,你会为祝晶永远留在大唐吗?”
恭彦顿住脚步,没有回过头,双手却紧握成拳。
“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他愿意为祝晶付出一切,唯独这件事……不能谈论。
“即使……祝晶她……”爱着你井上恭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但阿倍却迟迟说不出口。
再如何相知相契合的友谊,终究仍有一定的界线。可他们俩为对方着想、付出的程度,早早已超过单纯友情的边界了。
他相信恭彦一定也很清楚。他向来心细如丝。
藏不住心中的忧虑,阿倍试着又道:“即使祝晶她爱-”
“别说出来!阿倍仲麻吕。”恭彦突然喝声阻止,不自觉使用了自己本国的语言,而他向来很少对朋友直呼全名,通常都只单称姓或名的。
阿倍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日本语叫他的全名了。
来到大唐后,熟识的朋友们会叫他“阿倍”或“仲麻吕”,不熟悉他本名发音的唐国人,则多取相近音称他为“仲满”。多年来,他几乎快把唐音的华语当成自己本国的话了呢。
那样严厉地制止自己的朋友,恭彦自己也怔住了。歉意浮上脸庞,他道歉:“抱歉,阿倍,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
“我知道。”阿倍摇头,示意恭彦他了解他的心情。“只是你刚刚突然那样叫我,我还以为是为母亲在叫我起床呢,吓了我了一跳。”
相识多年,恭彦怎会听不出阿倍只是在为他找理由宽解。
收下阿倍的好意,恭彦先是笑了一笑,而后,看着东方灰白色的天际,他说:“顺其自然吧,吾友,顺其自然吧。”
毬赛次日,长安城人津津乐道昨夜月灯阁前的精采毬赛,进士群则押着崔元善来到约定的地方,一间隐蔽的客舍厢房。
依照事前约定,败者必须为胜者做一件事-
崔元善当面向井上恭彦负荆请罪,承认自己的确“借用”了恭彦多年前的诗作。理由是因为试场有时间限制,当时他到最后一刻还想不出最后两句,刚巧想起曾经在恭彦房间里读到的诗,韵脚平仄皆相合……
吕祝晶与朋友们陪在井上恭彦身边,听崔元善惭愧地道:“抱歉,井上,我应该早点承认的,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我家族那边……”
事实上,后来,为了祝晶的病,恭彦曾经再次到进士集会的地方找崔元善,想要私下和解,没想到崔元善不仅不承认,甚至转而寻求同年的支持。
众进士及那些帮闲的进士团因此讥笑恭彦,以为他这无名小卒想藉由制造盗用诗句的舆论来显扬自己的名声。
恭彦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遭人诽谤,但这一次,他考虑到祝晶。
祝晶会在意。他不愿意再让她受到半分委屈,当下,他向进士群下了战帖,以毬战来捍卫自己的名誉。
事情解释清楚,也得到圆满的结果。至于“护花郎”一事会不会因此传扬满城,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进士们离开后,恭彦关切地看着祝晶说:“我觉得很抱歉。崔元善说他没有勇气,其实我也没有比他强悍多少-我应该在当下就坚持请他说明清楚,而不是事后才请他澄清。为此,对不起,吾友。”
祝晶定定地等候他将话说完。“我很想说没关系,你原本就没有错,但我不想这么矫情,因为我确实不喜欢你因为顾虑得太多,而委屈了自己。可是,正因为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才会如此义愤填膺,我毕竟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你的考虑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还是得说,你没有错,恭彦。而且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人相争,可是你还是做了,我……很高兴。”说罢,她咧嘴笑开。
当祝晶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恭彦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彷佛他这辈子最冀盼的,不过是这女孩的一抹微笑。
他喜欢这样有点任性、有点护短的吕祝晶。
很喜欢。
当然,还得感谢其它朋友们。刘大哥、阿倍、吉备……
恭彦抱拳向朋友们道:“谢谢各位,恭彦铭记在心。”视线辗转停在昨夜前来助阵的木子静身上,他特别上前道谢:“也谢谢妳,小兄弟。”
真不知道该称为她为木子静,还是该称她为李静?或者是……公主殿下?
木子静笑着连连摇手。“不用谢、不用谢,我玩得开心极了。”
“就说有好玩的,才会找妳啊。”刘次君朗声笑着。
“是你答应的喔,下次再有这种好玩的事,可别忘了有我一份!”两个人你来我往,笑容满面,都很随便。
恭彦与阿倍相觎一眼,也随之一笑。
阿倍昨天在毬赛结束后认出了木子静的身分。“木子”合字即是“李”。而李唐天子的诸公主中,也唯有一人名讳静了。他们没有戳破“木子静”的身分,却疑惑刘次君是否知道少年的真实身分?
祝晶微笑地看着“木子静”与刘次君的互动,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即将去西域时跟大哥开过的玩笑-
“大哥,等我从丝路回来时,有没有可能你已经当上将军了呢?”
“有可能。假如有某个公主看上了我,点我当驸马爷就有可能。”
“大哥,你作梦啊。”
也许那并不是梦。祝晶才这么想着,客舍外头突然传来军鼓声。
刘次君表情一凛,走到窗边往外头街坊一看-
“咦!是宫中的禁军。”
一小队禁军正往客舍里来。
两条浓眉一蹙,他看向木子静。
只见她脸色一白,凝着脸向众人道:“我该走了。诸位,后会有期!”可她才走到门口,宫廷禁军就已经进入房间里,她连忙躲到刘次君身后,双手掩住脸。
禁军队长来到众人面前,传达御旨:“传皇上口谕:有请『护花郎』宫中一叙。”
护花郎?崔元善?但他已经离开客舍。在场众人相觎不语。
禁军环视众人一圈,随即大步上前走到恭彦面前。“井公子,请。”
转过头,又对阿倍仲麻吕说:“仲满大人,陛下亦有请。”
当听见恭彦正是被禁军请入宫中的“护花郎”时,祝晶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双手紧紧揪着恭彦的衣袖。
“我也被召见了?”阿倍仲麻吕愣了一下,而后才哈哈一笑,露出无奈的表情,彷佛早已预知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而这头,恭彦低头对祝晶低语:“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祝晶不肯放手,双手捉得更紧。
他哑然失笑,突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再不放手,我就要这样一直抱着喔。”
祝晶才不想放手,可旁边有那么多人……不论阿倍他们这些熟人的话……那群禁军在一旁表情各异地瞧着……确实是一点不自在。她一身男装,也许这些人眼力并不那么好,以为他是个男人……唐朝可不盛行男风!
没有办法,她缓缓松开了手,放恭彦随同禁军离开。
回过头时,见木子静松了口气,从刘次君背后走出来,一只手还夸张地拍着胸脯。
前那宣旨的禁军走了回来,向木子静行礼道:“还请殿下早点回宫,陛下十分挂念。”
木子静怔住,吐舌道:“我也有分?”
祝晶的忧虑因这一句话而笑呛了出来。吉备真备与刘次君都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吧,陛下召见恭彦,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三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木子静-李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