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他释怀地笑了。“祝晶,我们把握今朝吧。”
祝晶也笑了。“我正是这么想的。”
人生不满百啊,得笑着过日子才好。
后来,恭彦果真背着祝晶回到永乐坊的吕家。小春出来开门时,脸上显而易见的忧虑在见到与她的小公子在一起的井上恭彦后,便消失无踪了。
“所以,小公子昨夜找到大公子了?”
小公子一夜未归,教她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主子爷在宫城里夜值,否则怕不担忧到头发白了满头。
恭彦微笑道:“抱歉让妳担心了,小春。祝晶昨晚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门前,祝晶还赖在恭彦背上,不肯下来。
小春眯起眼,看向笑得无赖的自家公子。“小公子怎么了?为什么要人背?”
恭彦将祝晶背进屋子里,才道:“她脚扭伤了,听说医者没有回长安,我刚刚便顺道找大夫帮她看过了。”
听见祝晶受伤,小春立即担心起来,但在对上祝晶调皮的眸光后,忧虑到团团转的她瞬间恢复了冷静。“我懂了,大公子。”
恭彦将祝晶安置在一张胡床上,好奇笑问:“妳懂了什么?小春。”小春站在祝晶面前,笑说:“我家这位小公子爱耍赖,真是辛苦你了,大公子。”
祝晶哈哈大笑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春也。”
“感谢妳的体谅,丫头。可是妳家公子身子骨真的有点单薄,背起来太轻了,帮我多喂她吃几碗饭,好吗?”
小春用力点头。“我会把她喂得跟小春一样圆滚滚的。”
祝晶忍不住又笑了。“真好,我就知道还是回家好。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日子,我想很久了。两位都不知道,西域路上真的很辛苦呢。”
与小春相觎了眼,恭彦笑问:“妳想我们得这么宠她多久?”
小春十分护主。她抱住祝晶手臂,坦承地说:“一辈子都不够呢。”
恭彦笑着摸了摸小春的头,而后转看向祝晶,轻声道:“吾与点也。”
小春没有领悟过来,但祝晶立即懂了。
孔老夫子问众弟子的志愿,曾?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子曰:“吾与点也。”意思是孔子赞同弟子曾?(曾点)的想法。
而恭彦说:“吾与点也。”
知道自己是这么确实地被人珍惜着、爱护着,祝晶心头一热。
她坐在胡床上看着有如妹妹的小春及好友恭彦,觉得自己好幸运,能在有限此生中,遇见这么棒的两个人。不虚此生。
“你等会儿要回阿国那里吗?”祝晶问。
“我会先回学院一趟,晚一点再过去阿国那里。”恭彦走到祝晶面前。“这几天好好休养,说不定等妳的脚踝痊愈了,我也就回来了。”
祝晶握住恭彦的手,不自觉地流露着眷恋。“别让我等太久,好吗?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等待的。”
可这辈子,她好像总是在等待着他。
十年前,她等他来到长安。
七年前?她走丝路去、又等待着与他再次重逢。
祝晶不知道此次别离,他们还要多久时间才能再见面。
虽然北里就在平康坊,可总觉得无法忍受恭彦不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
这么地不愿意分离,是因为曾经太过思念吗?祝晶无法确定。她只知道她心头总是挂记着井上恭彦,无法不相思。
恭彦清楚看见了祝晶眼底的愁绪,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地承诺:“对不起,祝晶,我尽量不让妳等。”
祝晶略略舒开蹙眉。“好的,再见。”
是日下午,恭彦回到平康坊北里秦国家的时候,才进门,转入暂居的小院,就听到一片幽怨的笛声。
他站在小院入口,看着一身彩衣的阿国背对着他,吹奏断续笛曲。
察觉有人,阿国放下竹笛,转过身来,洗去铅华的面容浮现一抹短暂的忧伤,但随即代以笑意。
“啊,你回来啦。”她没有站起身,仍然坐在石椅上,轻快的语调里藏着心事。“我还在想,你可能不打算再回来当我的乐师了呢。”
恭彦走近,细细端详着阿国。
看出她眼底的思慕,他叹息道:“现在是谁的笛声比较苦闷呢?”
被戳破心事,阿国也不以为意,轻笑了声。“你想念的人已经回到长安,自然不会是你了。”
恭彦走到阿国身边,看着她手上的竹笛。
那是香师父的竹笛,笛音清澈透亮。
睹物思人。他也曾经看着祝晶留给他的玉笛思念她。
“有香师父的下落吗?”阿国嘲讽地微扬起红唇。“他那个人啊……可不像你的朋友会写信。”
恭彦只是淡淡一笑。“看来我是比妳幸运得多了。”
阿国站起身来,没有涂抹浓妆的脸庞看起来意外地年轻。
看着恭彦片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恭彦微愕然,但没有移开身形。
阿国叹息道:“你不用再来我这里了,我已经托人去找新乐师,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前些日子麻烦你了。”
恭彦讶异,正欲开口,但阿国摇头。
“之前不想找别人,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又很好心,刚好你也没什么事要忙,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是吗?”
恭彦没有开口,他静静听着。
阿国了然于心地说:“你那位好友回来了,我想,你会想吹笛给她听吧。多么幸运的姑娘,她知道你为她学了两年的笛曲吗?”
恭彦看进阿国的眸光中有着一份温柔与同理。“那妳呢?妳大可以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不同于其它歌妓妾身不明,秦国早已为自己赎身,北里不过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阿国紧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爱唱歌,又离不开掌声,当个名歌妓夜夜笙歌、日进斗金不说,还能收集男人对我的痴迷,我可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再者,如果我不再是名妓阿国,那个人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那个人”眼中只有他的音乐,为了音乐,他可以天涯海角去追寻。
她拥有天籁般的歌声,最初,便是她的歌声吸引了他。
他伴奏,她歌唱,两人配合无间。那时她还只是个没没无名的小歌妓。
而他却在她成名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尽管不认为他会再回来这个地方,可环视四周,阿国想,也只有这里,他们初相识的所在,还能留下一点牵绊。
她不愿意离开北里,一旦离开,她怕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其实,说是等待,未免一厢情愿,那个人从来没承诺过会再回来。
伫立一旁的井上恭彦清楚看见阿国脸上的忧愁。
他走近她身边安慰道:“在妳找到新乐师以前,让我再为妳伴奏几回吧。虽然我是他教出来的,可妳这么挑剔的人,在我帮妳伴奏的这些日子里,竟然都没嫌弃,光为了这份赏识之情,我也得知恩图报。”
“在我心中,你可是第二好的乐师。”阿国笑了。“我唯一挑剔的,是那些日子以来,你笛声中思念的对象不是我。可我以为你口中那位好友,该是个少年郎呢,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呢?”
恭彦叹道:“是我自己弄错了。”
阿国静静审视着恭彦无奈的表情,猛地想起昨夜见到那小姑娘时,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情感。她忍不住怀疑,这个日本留学生究竟有没有发现,他口中心心念念的“挚友”与他之间的情感,也许早已超出寻常友谊。
起初,恭彦想学的那首曲子,叫做“长相思”。是否他下意识里早已察觉那不只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思念?
阿国的沉默,让恭彦觉出异样。“怎么了吗?”
阿国啾他一眼,像朋友那样拍拍他的肩膀。
“你很糟糕,你知道吗?年轻人。”说得好像她自己年纪一大把似的,但其实,她不过约与恭彦同年,是这些年的历练使她觉得此生沧桑。
恭彦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或者,只是故作不明白。因为有些事情,在他而言,是不能弄明白的。
阿国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不快。她转过身道:“男人啊,真是可爱又可恨哪。”
也不待他会意过来,阿国便不怎么开怀地走了。大概是想到自己也是被人这么地对待的吧!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单纯的男女情谊。起码,就昨夜所见,她在吕祝晶脸上所看见的情感,便不是友情那般单纯。只恐怕就连小姑娘自己也都没有发现。她越想越是闷,气自己,也气“那个人”。
为何男人在面对感情时,总是这么地不坦率呢?可公平点地想,就连她自己在面对这些恼人的情感时,也是不诚实得很哪。总觉得一旦交出了心,就没有筹码可再与人谈判了。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来责备别人?
恭彦多多少少明白阿国的意思,可他……告诉自己,不能相心太多。与祝晶之间的情分,越单纯,越好。
而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祝晶回来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