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她抱住医者,很舍不得啊。
“傻瓜,别撒娇,这拿去。”他交给她一口防水的牛皮袋。
“这是什么?”
医者但笑不语,阿凤笑着踱步上前。“到船上再打开来,就当作是我们送妳的新婚礼吧,小姑娘。”
祝晶红了脸,上前抱住阿凤,在她耳边低语道:“可别欺负我小舅舅啊,阿凤。”
阿凤娇笑一声。“都是他欺负我呢,我可不曾欺负他。”或许也是事实。
随后祝晶接过小春递给她的包袱,与牛皮袋一起背上身。她抱住小春。“小春……我亲爱的妹妹,要幸福喔。”
小春点点头,很用力地抱住祝晶好半晌,才勉强放开手。她也是忍着泪不肯落下,只肯微笑道:“这辈子我是不可能长得比妳高了,小公子。可是我铁定吃得比妳还圆,妳等着瞧。”
祝晶笑出声,回头抱住父亲。“爹,过来抱祝儿一下。”好想再撒一次娇。
吕老爷抱住女儿,笑笑地道:“别担心,祝儿,我们都会很好的。爹会想妳,所以妳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快乐,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担心妳,也能得到快乐。所以,去吧,祝儿,让自己无拘无束的飞。”
祝晶紧紧拥抱着父亲,她笑中带泪道:“谢谢你,爹,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这么爱我。”
“傻祝儿,妳想害爹哭吗?爹哭起来很丑的啊。”
祝晶摇头,眨去泪水,露出灿烂千阳般的笑容。
她可是吕祝晶啊。吕是双口吕;祝是祝祷的祝;晶是三日晶,太阳的精光。合起来,就是被祝福着,如太阳般灿斓着一生光辉的孩子。
她是这么深切地被祝福着、爱着。
她笑容如同这秋日融融的阳光,转身奔跑起来,登上要接驳她至海舶的小艇。
不能停下来?别回头,要勇敢,不要回头,吕祝晶。
她沿着绳梯登上海舶,最终仍忍不住回过了头,与挚爱的家人挥手道别。
海舶逐渐离港,驶向长江外海。
再见,我的家人。
再见了,日没处的大唐家园。
再见、再见了……
未尽之章 再相逢
大唐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八月
日本天平四年(公元732年)八月
日本遣唐使归国的海舶顺着长江出海,秋季由东南往东北吹拂的季候风,将会送他们归乡。
归国的四艘海舶上,搭载了将近六百人,比上一回的遣唐成员为数更多。
井上恭彦与吉备真备、玄防,与多治比大使在第一艘船上;副使、判官等人则分别在第二艘船与第三艘船上。
学成归国的他们,未来将在日本国内扮演改革者的角色。
船上有许多船员都是生面孔……在舱房和甲板上来来往往,呼喝着、忙碌着。恭彦看望着这批或年轻、或老成的船员,都不大认得。也是,毕竟都经过许多年了,船员也该换了新的一批。
临近长江出海口,看见东海的那一刻,为期一个月的海上冒险才正要开始。
想到一个月后就能踏上日本的国土,虽然很是兴奋,可是当海舶要出海口时,恭彦仍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大唐国土的最后海岸线。
这一生,他曾是两个国家的子民。
日本与大唐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等我,祝晶。
三年后,我必定回到长、安娶妳为妻。
他对自己许下承诺,期待三年后,承诺付诸实行的日子能尽快来临。
从长安到扬州时,顺流而下的关系,时间上比预计的稍早了几天。巧得很,今天是八月十五了呢。
入夜后黑暗降临,海面上因为满月的关系,波光邻邻,显得十分美丽。
在船舱待不住的井上恭彦,睡不着,站在甲板上看着月见的光辉。
他想着与家人在一起的祝晶,此刻应当已经知道她能活过二十五了吧!因为今天就是她的生辰啊。
他吹着海风,对月遥遥祝贺:“吕祝晶,生辰愉快。”(华语)
“今天……不,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可以麻烦你再讲一次吗?”(日语)
井上恭彦瞬间怔住。在转身的刹那里,他从不相信、又想要相信、又觉得不可信、又不敢相信的心情里转换过来。
他讶异地看着沐浴在月华下,身穿他十四岁时的衣服,腰间绑着蓝色织带,看起来犹如一名日本少年的她……
“祝晶,妳怎么会在这里?”(华语)
“不对,不是这一句。”(日语)
这语气、这意韵、这眉目、这身段:-…他慌忙将她的一切收进眼底,不再怀疑她是幻影,或是满月时出来迷惑水手的海上妖精。
吕祝晶走到他身边,双手搭着船舷,仰头看望明亮的月光。
刚上船时,她就看过小舅舅写给她的信了。他在信中告诉她,她的“病”已经“痊愈”,之前没有尽早告知,是担心她不会相信,同时也会为恭彦心疼。毕竟,他确实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呢。
牛皮袋里,除了信和大量的药品之外,还有一份东海的航海图。
正是她需要的。虽然不知道小舅舅和阿凤打哪里弄来那么珍贵的东西,但她知道感激,不会抱怨。有了那份航海图,也许日本船在航行东海时,就不会再那么容易迷航了。她知道将来她会需要用到它。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在船上,结果有点失望呢。这艘海舶上的船员太多了,你根本没注意到我。”
她是偷偷登船的偷渡客,担心节外生枝,这几天也都以日语和其它船员大叔大哥们交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叫唤恭彦,只好留意他的动向,终于在今晚,找到独处的他。
恭彦专注地看着祝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船来的?也不知道这几天她在船上时都待在哪里?有没有吃好、睡好?
而后他猛然想起离开长安前,阿倍说的那句话。他叫他到了扬州时,要记得往身后看……
是了,吕大人怎会愿意让祝晶再等他三年。这一生,她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在苦苦等待了,是不应该再让她等候下去。
“怎么了,都不说话,是不高兴看见我-”
恭彦展臂将祝晶抱在怀里。祝晶在船上,而这艘船很快就会航向日本,他的国家。他得感激很多人,感激他们愿意让祝晶离开他们的身边,前往一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绝不辜负这份体贴的心意。
“怎么了嘛,恭彦……”她倚在他的肩头,看着海上明月照照生辉,像是晶莹的泪水。
但是他们都没有哭,因为在一起的感觉如此美好,不想再流泪。
恭彦终于找到声音,哑声道:“欢迎前往我日出处的扶桑之国,大唐的吕祝晶。”
“啊,可不是吗?日本国的井上恭彦。”
依稀忆起十五年前大海上命定的相逢,两人会心一笑。
尽管此时还没有到达日本的国土,但挽着彼此的手,他们终将一同走向幸福的彼方。
他们相识了十五年,未来,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那是说不尽的故事了……
〈全书完〉
后记 遣唐使在长安之二三事
这将是一篇很长的后记,与真实历史有关。而通常,历史多是有些残酷的。如果各位读者们不希望知道某些真实的历史,建议不要往下看,请斟酌。虽然我一直被教育,作者写完了书,怎么诠释就是读者们的事了……
之一:
选定这个主题时,我就知道这是个自找麻烦的决定。
年初时,出版社说要以“传奇”作为这一套书的主轴,那时我正好在写一篇唐传奇的论文,当下就觉得真的很巧。虽说“传奇”这两字看起来很古典,但出版社弦调说要新颖,不要流俗,所以这套书原本是要写成现代版的,但我脑袋里浮出来的几个故事都跟现代扯不上边;经过再三的讨论后,终于决定不设限年代,可以写成古代背景的故事了。最先浮上我脑海的一个故事,是我发表在“飞田”官网上的短篇故事“水涟”的相关作(想看这篇短篇的朋友,可以直接上官网查询),也开始着手搜集资料,准备动笔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又是一个任性的作者,才写完原本设定要写的故事第一章,在陆续搜集更多的资料时,我冲动地决定要换个故事写,绿于一块近年才出土的墓志铭强烈地召唤着我。
我对唐代的外交史不算特别熟悉。对于日本在唐代期间曾多次派遣使者到长安的历史,认识得很粗浅。在我那个年代,历史教科书上只告诉我们,日本的遣唐使到长安后,带回大量的唐文明回国,吉备真备以楷书偏旁创造了片假名,年代稍晚一点的学问僧空海以唐代的草书创造了日文的平假名……等等,于是乎,日本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字。哈,当然以现代新的历史观点来看,这样的说法是不完全正确的。日本的书面历史的确发展得很晚,大约到公元712年(奈良时期),才有了最早的历史书《古事记》。公元720年又编写了《日本书记》,记载天皇的谱系;其后更有《续日本记》、《扶桑略记》一类的作品。以年代来看,日本的钮叩言文字系统应该是逐渐地发展,进而完备的,并非一两个留学生独立创造而成。但,不可否认的是,八世纪的日本遣唐使的确为日本带入了许多当时最新、最先进的律法与观念,甚至也可能在日本表音文字的成形过程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引领当时的日本走向革新,成为律令的国家。当时日本积极革新,从派遣大量的使者到邻国取经,有新罗使、渤海使、遣唐使等,便可以窥见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