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病情稍有起色,已经可以斜靠在床榻一角听他说话,但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怎么样?有进展吗?」他的目光是迫切的。
避开他的目光,萧离垂首,「臣无能,还没有找到谢姑娘的下落。」
「为何会这样?」朱允炆呆呆地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人带走她?难道真的是四叔的人?他对朕的折磨还不够吗?还不够吗?萦柔有什么错?她有何辜?!」
萧离无言以对,论心急如焚,他一点也不逊于朱允炆,不需要他骂他办事无能,他也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
曾经他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一己之力保护她,没想到他的能力竟然如此弱小,竟会让她就从自己身边悄无声息地陷入绝境!
倘若掳走她的那个人肯对她好也就罢了,若不是呢?那她岂不是要遭受非人的折磨了?
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害怕,此生就是征战沙场,被敌人用雪亮的刀片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曾如此恐惧却束手无策过。
此时,皇后来了,她扫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两人,淡淡问了句,「谢萦柔还没有找到吗?」
「回禀皇后,尚没有谢姑娘的下落。」萧离回答。
她却更加淡然地说:「找不到就算了,国家正值大难,一个宫女的去留也没什么重要的。」
「皇后?!」侧躺在龙床上的朱允炆震惊地抬起头,瞪着和他结发多年的妻子,「妳怎么可以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曾几何时,萦柔不也是妳最宠爱的贴身宫女吗?妳们俩半是主仆,半是朋友,我曾听妳无数次地赞扬过她,将她视如姊妹,怎么如今她生死未上,妳一点也不着急,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皇后的脸色大变,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轻声说:「是臣妾的心太窄,容不下万岁以外的人。」
萧离没有抬头,但已经听明白,作为外人,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于是他郑重告退。
但是离开这里,他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少了一点厚度,一方巾帕的厚度,他骤然抓紧衣服,像想抓回那方帕子及其主人一样,很用力,很怕失去的力道,久久,才霍然抬起头,眼神坚毅的大步离宫。
*
谢萦柔平静又安详地坐在金城绝的憩园中,好奇地看着他烹茶。
以前她曾见过茶道表演,不过那多是妙龄女子,而今坐在她面前的金城绝,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衫,头发乌黑光亮甚至胜过女子,衬托得那张脸更加俊秀清丽,而那抹招牌式的笑容始终如一地挂在他唇边。
「妳看了我半天了,在看什么?」一边冼着茶具,他一边瞥了她一眼。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谢萦柔连最后一点戒心也放下了,开始觉得金城绝或许只是个孤独的人,想和她交个朋友而已,其中真的没有那么多复杂算计。「我只是很好奇,你这样会享受生活的人, 为什么要搅和到官场政治里?」托着腮,她不甚明白。
金城绝一笑。「从商的人如果不从政,永远做不了巨贾,而从政的人如果不经商,就只能两袖清风。」
「那你为什么又不进入官场?我听说朱元璋……先帝,对你很是赞许,一直希望召你入朝为官啊。」
抬起头,他耐心解释,「入了朝,我就是他的阶下臣,说话做事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自在,我是个喜欢自由的人,不愿意被束缚,更何况官场黑暗,多是勾心斗角,我只怕自己待上三两年就会累得早死。」
她皱眉。「那你为何要先帮燕王,又给万岁送钱?」
「他朝不知道是谁称帝,我总不能两边得罪吧,还是妳愿意把答案告诉我这个朋友了?」他眉一勾,笑得随意。
她不置可否的皱了皱鼻子,话锋一转,避开敏感问题。「你和萧离又是怎么交上朋友的?你们明明是两种不同的人。」
他忽然停下手,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妳的问题太多了,不觉得累吗?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话。」
她嘀咕一声,「我一喝你给的东西就会睡觉,谁知道你又放了什么?」
金城绝朗声笑道:「不信我吗?那好,我喝给妳看。」说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于是谢萦柔才勉强啜了一口,「茶很香。」她由衷赞赏,「像你的人,第一次见面就会沁人心脾。」
他眸中立时流露出真挚的喜悦之色,「是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带给妳的是这种感觉?」
「但是品后又会觉得这个味道后劲十足,有些危险。」
她的补充让金城绝有些讶异,然后又笑了。「妳是个很擅长评价人的人。」
捧着那杯茶,她对他坦白,「所以我对你也一直有所顾虑,你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的人。」
「哦?是吗?」他幽幽地笑。「妳认识的人里,有可以让妳放心的吗?」
「有。」她毫不犹豫的回答。
是的,萧离会让她有放心的感觉,潜意识里,她在发生事情时,总是希望第一个能够找到的人是萧离。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解释,然而金城绝竟像是看懂了,眸光一沉,垂下眼,默默地为她倒上第二杯茶。
「品茶就像品人,往往第一次见面未必是最真实的,渐渐地,妳会读出其中的真味。萦柔,妳没有认真读过我,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
他的话语中带着些遗憾和指控,谢萦柔捧着那杯热茶,听着他的话,茶中的香气蒸腾,熏笼着她的脸。
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这种滚烫是让人不得不渴望的,但是,要长久保有这份滚烫,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她,没有把握。
那天晚上,她在茶香中醉倒,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帮她盖被子,她喃喃道:「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有点像我家门前冰店的招牌冰品——红豆冰山。」
「嗯?」柔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把红豆做成红豆酱,洒在磨成碎末一样的冰上,就像一座冰山。」她打了个哈欠,又翻了身。「都是那么漂亮诱人,但是吃下去之后会冷到心里……」
片刻沉寂后,金城绝幽幽地问:「妳怕我会冷了妳的心?难道我有做过什么让妳伤心的事情吗?」
「没有,但是……你太完美,太好,太不真实了……」她声音渐小,终于睡去。
第9章(1)
我希望自己能将最重要的那个人藏起来,藏在硝烟背后,不受战火侵袭,可是我做不到。
——萧离语录
过了将近一个月,朱允炆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但是大伤元气,对朝政和军事的热情度也在渐渐衰退,好在与此同时,燕王大军已经被徐辉祖将军打败,进攻之势暂缓,朝中人莫不松了一口气。
萧离已经好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天早上他刚刚起床,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萧离,起床了没?」
是金城燕的声音。于是他起身穿了衣服,开门问:「妳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怎么,不能来吗?」她笑着捧起一个食盒,「我昨晚亲手包的饺子,是你最喜欢的荠菜馅,来尝尝看。」
他侧身让她进屋,「妳哥不是要妳尽量少来这里?」
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把随身带来的醋和酱油摆好,「你不知道,自从我哥给了朝廷一百万两之后,朝里的人对我可有多敬重吗?现在没人再敢说我家的坏话了。」
「妳一个姑娘家,还是少到处跑,一点姑娘的矜持样子都没有。」吃了一口饺子,他淡淡的劝。
金城燕却笑得很乐。「吃我的东西还要教训我,好不好意思啊你?还有,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子了?你们锦衣卫少抓点人,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萧离的筷子陡然停在半空中,因为这句话听来异常耳熟。
曾经,那个人也这么酸过他的。
萧大人,都说北镇抚司现在好威风,这个月抓了不下二十个人了吧?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为什么不给大家各自一个退路?
他的胸口一疼,像是快窒息了似的,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倘若她能回来,他但愿自己可以不要再这么「威风」。是的,人活在世上多不容易,为什么不能给彼此一条退路?如果皇上不是逼得这么紧,听信齐泰那个笨蛋的话,一年之内接连削藩,也就不会迫使燕王装疯卖傻,最后扯旗造反。
而他这双沾满血腥的手,也不知曾逼得多少人无路可走,现在,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萦柔也被他逼上绝路,萦柔……萦柔……这个名字就像烙烫在他胸口的一个印痕,一旦想起就会痛彻心扉。
「你怎么不吃了?」金城燕不解他的沉默,主动夹起一个饺子送到他嘴边。
他拨开她的手,疲惫的说:「谢了,我现在吃不下。」
「这是人家熬了一个晚上才包出来的,你这木头就不知道领情!」她娇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