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大明宫 夏
位在太液池西侧的麟德殿传出轻快悠扬的宴乐,在这座气势磅礡的宫殿内,无一日不在营造着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景况,歌颂着帝王的丰功伟业。胡旋女的舞蹈,让坐在龙须席上的天子看得目不转睛,一脸如痴如醉。
太子李晟知道皇帝最喜欢欣赏舞蹈,所以投其所好,就连后宫的嫔妃们为了讨天子欢心,个个都练了一身好舞艺,像这样的宴席不需要任何名目,只要让皇帝高兴,天天都在殿前上演。
当胡旋舞结束,太子李晟朝身旁的侍从使了一个眼色,要他进行下一个节目,就在这当口,却见一名身穿紫袍,腰系金带,手持短棒的高大男子不请自来。
男子是被封为秦王的五皇子李隽,年约二十二的他,有着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坚毅的嘴唇,模样英俊又带着粗犷,但是这些优点全被此时醉眼蒙眬,连连打着酒嗝,以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醉态给抹煞了。
“你们看秦王又喝醉了……”
“看来秦王又要当众出糗了。”
“说不定还没跳到一半就醉死了!”
大臣们见李隽一身酒臭味还要表演舞蹈,讪笑声和奚落声不但此起彼落,还明目张胆,完全不在乎让当事人听到,看来根本没人把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李隽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其实他清醒得很,清醒到知道自己得在人前继续扮演这个不争气的秦王,让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将拿在手上的面具往脸上一戴,面具上狰狞骇人的脸孔足以达到威吓的效果,而一旁手持鼓、笛、笙等乐器的“坐部伎”,便依着表演者的穿著打扮吹起了苍凉的笛声,方才还醉得连站都站不稳的他,霍地像是酒醒了般,跳起威风凛凛的“兰陵王入阵曲”。
只见李隽以柔中见刚之姿,随着宛如千军万马奔腾的乐声,不停地摆出指挥击刺的动作,衬着惊天震地的鼓声,恍若真的在战场上与敌人展开激战,那高傲强悍的王者气势,让皇帝与在座的观赏者都为之惊叹。他把原本被归为“软舞”的“兰陵王入阵曲”跳成雄健威武的“健舞”,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表演,霎时让麟德殿内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乐声渐低,终至结束,大家还沈浸在方才震慑人心的余韵当中,李隽又恢复先前醉醺醺的姿态,取下戴在脸上的面具,先是打了个酒嗝,接着呵呵傻笑了两声,高大的身躯仆倒在皇帝跟前。
“父皇……孩儿这舞跳得好不好?”李隽舌头有些打结地问。
皇帝见了排行第五的儿子又喝得烂醉,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来人!把秦王带下去!”
李隽两手乱挥。“我没醉……你们不准过来……”
“看你又喝成什么样子?朕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分上,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就剩下你一个,这才封你为秦王,还赐给你最大的封地,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辅佐太子,可是你呢?整天除了喝酒还会什么?这儿有那么多大臣在,你就净会丢人现眼,真是看到你就一肚子的火。”皇帝见李隽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方才的好心情全一扫而空。
“父皇不是最爱看……孩儿跳这支‘兰陵王入阵曲’吗?孩儿可是打五岁起……就努力地学……嗝……”李隽又打了个酒嗝,让皇帝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孩儿只想让父皇开心……”
“你要朕怎么开心?朕从来不奢望你像兰陵王,但也不要这么不争气。”皇帝瞪着不成材的儿子,他居然还是自己曾经最为宠爱的贵妃所出,而这位贵妃生前是如何贤淑无私,通达事理,要是她还在世,想必会更痛心。“你要是能多跟太子学学,有他一半的优点的话,朕会更开心。”
“父皇说得是……”李隽看似醉蒙蒙的黝黑瞳眸内闪过一道讽刺的光芒,像是在取笑皇帝的话,旋即又回复迷蒙。
“五弟,你就过来坐着,别再惹父皇生气了。”身为太子的李晟像个好兄长般地打圆场,表现出一派友爱的神情。“父皇,五弟喝醉了,还请父皇息怒。”
皇帝哼了哼。“他哪天没喝醉?”
“我还要再喝……”李隽被搀扶到一旁的席上,才刚坐下,便又吵着要喝酒。“快点倒酒……我还要酒……”
瞧着李隽那嗜酒如命的姿态,李晟的嘴角逸出讥刺的笑意,随即隐去,挥手要宫女过来斟酒,看他要喝多少都随他了。
“小心伺候。”李晟交代了一句。虽然在传统上只有嫡长子才可以继承皇位,但并不表示其它的兄弟不会觊觎,因此就算是同母所生,谁敢跟他抢,他就要谁死。
“是。”宫女唯唯诺诺地说。
没过一会儿,一名穿着长袖舞衣,以及长长裙裾的女子翩然来到殿前,随着乐曲表演起舞姿轻盈、疾徐变化的“绿腰”,皇帝很快地忘了方才的不悦,也下场跟着舞了起来,移动着龙袍下肥胖的身躯,在大臣们叫好声中越舞越卖力。
就在所有的大臣都配合着太子,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皇帝的当口,众人以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李隽则是倚着凭几,透过半掩的眼睑,冷冷地睥睨着眼前欢庆的气氛。这种华丽奢侈的宴会几乎每天都在举行,就是自以为现今社会安定,百姓都安居乐业,皇帝不再勤于政务,镇日沈醉歌舞之中,却不知国库早已亏空了。
想到这儿,李隽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作势喝多了,干呕两声,身旁几位被封为鲁王、齐王的皇子马上嫌恶地皱起眉头,发出抗议。
“五哥,你可别吐在这儿……”
“父皇若是看到又要生气了……”
闻言,李隽随意地挥了挥手。“我到外头吐总行了吧?呕……”说着便东倒西歪地起身,还拒绝了侍从的搀扶,跌跌撞撞地离开热闹的大殿,依稀听见身后不绝于耳的笑声,在这座看似金碧辉煌的皇宫内,没有亲情,只有明争暗斗,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呕……”李隽坐在阶前将腹中的酒全吐出来,扶着梁柱起身,脚步有些踉跄,接着又打了个酒嗝,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开,没留意到这些举动全都落在一双聪慧灵敏,此刻却透着深思的秀眸中。
为了扮演好一个窝囊没用的秦王,李隽来到东廊的会庆亭,随地一倒,呈大字状地睡着了,他告诉自己要忍耐,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到来,李晟想要当上皇帝,得看他准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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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的宴席一直进行到酉时过后,乐声终于停歇,归于平静。
不知睡了多久,冷不防地,一盆冷水当着李隽的脸孔淋了下来,教他倏然惊醒。“是谁?!”他坐起身,大声怒咆。
四周光线很暗,只有头顶上洒落的淡淡月光,他看见身前站着一抹纤细黑影,他下意识地瞇起眼,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
“秦王醒了?”一个轻柔,但带着嘲弄口吻的女嗓响起。
李隽忘了自己的角色,先用手掌抹了满脸的水,忿忿地吼道:“妳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无礼……”
“奴婢哪里无礼了?”女嗓听似谦卑的语气,其实满是讥刺。
奴婢?她既然自称奴婢,而且听声音又还很年轻,那么便是宫女了,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李隽不由得在心中思忖。
“妳淋了我一身,难道不是无礼?”李隽口气凶恶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找个较亮的角度,把这宫女看个清楚。
长孙昙月完全没被对方的喝斥给吓到,还不忘反唇相稽。“原来秦王还会在乎别人无不无礼,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有酒喝就好了。”
这番讽刺的话让李隽起了戒心,在这座皇宫里,谁都不能相信,即便只是个小小的宫女也一样。
“说到酒……妳现在就去抱一坛过来给我,我就饶妳一命。”李隽旋即露出酒瘾发作的嘴馋表情,挥着手直催道:“快去!”
闻言,昙月不免有些气不过。“窦贵妃若还在世的话,见到秦王像个酒鬼的模样,只怕会十分伤心。”
李隽益发谨慎地应对,因为他不确定眼前的宫女是不是皇后派来试探自己的,于是更加小心地藏住一身的霸气。“她都已经死了,也看不见了……我要喝酒,快去拿来……”
话都还没说完,昙月用一种很挑衅的方式,直接将水盆内剩余的水往李隽头上淋下去,冷水就这么顺着古铜色的男性脸庞往下流。
“现在酒醒了吗?”听说秦王还常跑出宫买醉,喝得醉醺醺的回来,难怪会让人瞧不起,一个人有没有出息,端看自己肯不肯下功夫去努力,所以大家才会认为这位秦王已经无药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