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吃饭?”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带妳去看医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经验,几天就好了。”她说得无关紧要。
“妳确定?”
“当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让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上房门,她又冲进厕所,她越来越热爱她的马桶,每天都要光顾它好几回。
是心理影响生理?是她厌恶黛安娜,却逼自己忍住念心,对她展开双臂,力表欢迎,胃肠才向自己抗议?不知道。十七岁的未成年少女,尚未历经成长磨练,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么办?严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摆不平,她真怕自己对黛安娜太坏,教关帧看出端倪。
他们已经论及婚姻,他们已是众人眼中的班对,他们之间再没有她存在的空间…
谁来告诉她怎么办?她不乐意演第三者、不爱当破坏人物,她喜欢关帧快乐比喜欢自己快乐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蒙住双眼,她从没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关帧和她约好去逛博物馆,黛安娜无预警出现,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封铃头晕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盘旋。
星期日,他在门口和黛安娜吻别,她看见了,冲进厕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进去的苹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黛安娜留在他房间一起做报告,她借故递点心、送茶水,进进出出好几遍,那种窥伺心理,让她僧恨自己。
她快变成坏女人了。她想。
继续演戏吗?她快演不来了。可她没办法离闲,她想待在他身边,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扬镳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关帧在一起。
白痴?她举双手赞成,因为连行为都控制不了的封铃,的确与白痴无异。
也许、说不定,关帧真的要娶黛安娜时,她还会自动自发,让自己当陪嫁。
她……无药可救了……连特教中心也帮不了她的智缺。
门外传来歌声,她悄悄打开房门,看见关帧和黛安娜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牵手唱情歌。
轰地,一阵耳鸣,她拚命捶打额头,匆忙回到床边,捣起耳、打开小说。
这本书,她看过无数次,她在里面寻找别人的失败爱情,来安慰自己超载的悲哀。
她哭别人,也哀悼自己受伤害。她很清楚,给不了他幸福未来,就该放手他的现在,安静结束是最好的对待。她明白,对于无言的爱情,唯一的救赎是手放开,因他们之间,已然遥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坚持在感情候车月台这边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终点站。
问题是,有了这么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无法死心塌地离开。
泪无声无息滑下,在爱情面前,她终究痴傻……
封铃在学校晕倒,保健室的护士小姐询问她最近状况之后,建议她买验孕棒。她验了,在麦当劳的厕所里面。
然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靠着大门,颓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真是棒到无话可说。现在,她连留下的资格都没了。该怎么做?
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管怎样,他得负起责任?她终于有资格插入他与黛安娜之间,就算不是他的终点站,她也能逼他下车临检?
那么,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准备好享受他的爱情与青春,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结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堕胎,乖乖听话,他就像以前一样,对她很好、很好。只是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条未成形的生命交换。
换吗?她…怎做得到……
头痛欲裂,她的灵魂被绑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间。
突地,她听见关帧房里出现细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识走近、推开门她被点穴了,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是关帧和黛安娜……是男欢女爱……一个点头,豆大泪水一颗颗淌下。
完了,她完了,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插队,没办法流连他身边……
“小妹!”
黛安娜发现封铃,关帧迅速转头,四目相交,心脏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么一下子纽约变成北极?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动弹不得。
“妳在做什么?”关帧大吼。
“对、对不起……”
封铃没有勇气面对他,转身,一块一块,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没力气了,她没力气应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讯息压得她无法呼吸。
“开门!”关帧在她上锁的房门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几乎把门板卸下。她好累。孩子、黛安娜、关帧……他们让她好累,只是她太习惯在他面前听话,
她合作、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说话,她无言,两个人杵在那里,无声相望。
“这时间,妳为什么不在学校?”关帧问。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约黛安娜到家里,做恋人情事?
她无权生气的,但还是生了气。
呆,她老忘记自己缺少立场。
她换话题,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为我皱眉的样子吗?”她从来无心扮演他的母亲。
“妳想说什么?”她的话让他不耐烦。
“我皱眉的模样,很像你母亲,对不?”她打开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让人抑郁的阴森。
“不准提她!”听到母亲两个字,他像刺蜻般跳起来。
她点头,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么像?”
他抿紧双唇,冒火。
“追根究柢让你厌烦?好吧,不问,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对我好,你想好好对待的人,是你母亲。”
“我说过,不准提:…”他怒指她。
伸手,封铃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它包在自己掌心。“对不起,最后一次了,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放开他,走到窗前,背对他,比较容易开口。
“你的母亲没做错,她只不过比一般女人更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并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从生下你那刻起,她就决定用一辈子来爱你,你怎能因为她想多爱自己一点,便恨她、怨她?”
怒目圆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关帧狠狠扳过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要以为我对妳比别人好,就有权对我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坏在这里——他对她比对别人好。
“我知道你很爱她。倘若不爱,你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不会毫无节制地对一个外人好。”
“闭嘴!”他暴吼。
封铃不乖了,她不闭嘴,继续往下说:“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面对面,把心结打开。打电话给你母亲吧!”她从抽屉拿出电话号码交给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个替代影子。”
“哼!”他愤慨,背过她,把电话丢掉。她静静望他一眼,弯身检起,放在桌面。她轻叹,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书了,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她的话像炸弹,轰得他跳脚。
“我适应不良,无法承受功课压力。医生说,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议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说谎!妳想惩罚我!”
封铃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惩罚谁?她错判情势,误以为爱情可以依赖等待,哪知……算了,多想无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筝。当封铃不好,风一拨弄,心就乱,她想变成封筝,风吹、风催,该飞的时候就展翅高飞,高傲潇洒,不说再见。
“因为黛安娜对不对?妳不喜欢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为她的美好让妳自惭形秽?”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他疯了、语无伦次了,他乱吼乱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他哪里说错?她是自惭形秽啊!她不聪明、不高贵;她不会拉小提琴,只会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为献出贞操很伟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难。
“我要回台湾。”她重申。
自惭形秽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会让女人变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坏他与黛安娜、不想他负责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饱受委屈,他的未来很长,长到她无力缠绕。
“不许!”
她没回应。“我说不许走,听懂没叩!”他对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话妳不听了?”他的口气冷峻。
“对不起。”她悠悠叹息。
这回,她铁了心。
她的心太多伤口,再不治,会死掉,她得走得远远,远到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疗养。
“不要对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学也没关系,我养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