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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最后,听懂了娄欢的话,麒麟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露出喜色。

  而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进了娄欢眼底。

  该拒绝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该拒绝的才是。但为何,看见她透出沮丧时,他终究狠不下心?

  十六岁的麒麟,距离成年,还有两年。

  这岁月,她一反常态地勤政起来,像个即将有所作为,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的国君,甚至逐渐改变了大臣们长年以来对她的看法。这改变假若是出自自身的决定,自然可喜可贺,但他担心,麒麟会如此殷勤,背后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问题平息之后,亲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书房里独自与帝王密谈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问。倘若赵清死前的遗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关当今宰相挟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远远凌驾过他应有的身份。

  太过在乎,不也是一种挟持?

  麒麟六岁丧父,神智不稳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胁迫,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继位的那年,她等于同时失去双亲,而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三位帝师。

  这十年来,娄欢刻意保持与帝王的距离,不亲近,也不过于疏远。他尽了责任,成为她的臣与师,却不打算成为麒麟的父执辈。

  但情况仍然朝着他不乐见的方向走。他担忧麒麟将他当成了父亲,才会想要努力达成他的期待。这是不对的!即使他确确实实肩负着雷同的责任。

  娄欢不着痕迹地引领麒麟走进学宫外殿,接过她手中酒坛,搁在小桌上。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他,不能对她太好,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因此,他不会解开身上的外衣为她挡去秋夜的凉意,但是此时此刻,距离她成年尚有两年的今夕,也许,他可以再纵容片刻,让她脸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总认为他夺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乐的话,那么,他会那么做的。

  “就是半坛的酒。”娄欢道:“喝完以后,陛下就快回宫休息吧。”

  尽管麒麟很想说宫里头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问题,但她很识相,知道娄欢愿意陪她喝酒,不过是想打发她快快离开。她也没点破,反正他终究是答应了,那就够了,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贪心的。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酒坛,麒麟揭开酒坛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塞进娄欢手里。

  麒麟豪饮的姿态令人咋舌,娄欢接过酒坛,显然仍有犹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刚刚才凑嘴喝过的酒坛,感觉像是打破了某种藩蓠。

  娄欢略有迟疑地将唇凑近酒坛,饮了一口。

  麒麟笑着接回酒坛,“今年新酒酿得很好呢,一点涩味都没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这酒,应该也会高兴地继续保佑国家富庶吧。”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娄欢够了解少女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误认麒麟对他的在乎,是出于父女般的感情。因为麒麟心里从来不曾把娄欢当成父亲看待过。他是她的臣,她的师,但不是父。

  一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但十六岁的麒麟,还不曾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们看不起,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迫做出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的。

  当沐清影告诉她赵清死前的遗言后,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娄欢太过杰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逊色。

  否则人们会继续那样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多么沉重的罪名啊。而为了拯救被挟持的君王所发生的叛乱,将会多么师出有名!

  如果往后人们因为她的昏庸,而认定了她不过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话,她怕自己会保护不了太傅。可是太傅这么聪明,她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输给他?

  娄欢捧着酒坛,看着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这也许是他们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面而饮了。这一回,他饮下一大口酒,之后,看着麒麟微微酡红的脸颊道:

  “陛下知道‘麒麟’这名字的由来吗?传说中,麒麟是一种仁兽,它从不踩踏花草蝼蚁,爱惜每一个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讳‘麒麟’,乃是先皇期许陛下阴阳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远古时代,唯一出现在人间世的麒麟却因为世人从未见过它的样貌而遭到错杀……仁慈待人并没有错,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恩威并施,总有一天,陛下也该学习跟残忍有关的事。”

  尽管明白娄欢正在教导她不能太过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还做不到。

  不想讨论这种事,麒麟假装听不懂娄欢的话,她笑捧着酒坛,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坛口是哪一边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过的坛口,她沾唇即饮。

  因为喝得比娄欢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会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样差,否则她会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娄欢还有办法一边喝酒,一边教导她帝王治国大业,那么他的脑袋应该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让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么太傅就得想办法送她回寝宫睡觉。

  他会被迫照顾她。也许会抱着她走回她的寝宫,那么,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这样任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骗我……”她开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样爱抱怨。“当年我还是太子时曾经问过你,当一名帝王有什么好玩的,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心想事成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傅世玉尘将任我恣意使用,我爱下什么旨,就下什么旨,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骗了我,太傅。你没有告诉我,越是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觉孤独,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权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缚……如今我拥有了地位与权力,可是为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如我所愿呢?”麒麟语带悲伤地说。她摇晃着酒坛,半点不想抵抗酒力的发酵。

  “陛下……”

  不理会娄欢的欲言又止,麒麟仗着酒意对娄欢许了两个愿。“太傅,假如我当个好帝王,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吗?”她不听娄欢拒绝,迳自又道:“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看你的脸吧……那么,你可以跟保保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吗?一次就好……还有,永远别离开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也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心愿。

  “麒麟……”只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叹息,如梦似幻,听不真切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娄欢终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单薄的肩上。她睡着了,他轻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寝宫。临去前,他瞥向不远处,迷起眼道:“史官,你会把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吗?”

  隐藏在暗处的少女丽正轻声回答:“是的。”

  娄欢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记下今晚麒麟与他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各国所有的史官都秉持着‘秉笔直书’的坚定立场,向来不曾因为国君或重臣的胁迫而改变。

  他虽是宰相,也不能胁迫史官对某些事情避重就轻。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为史官后续修史时的建议。

  抱着麒麟走向寝宫的方向时,娄欢道:“你跟在陛下身边记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丽正,你喜欢陛下吗?”

  丽正眨了眨眼。“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诸于世,将会伤害到陛下的话,你还会选择公开它吗?”比方说,少帝对当朝太傅过会依赖,甚至……的事。

  丽正再度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她向来尊敬的娄太傅居然会想干涉……或说是引导史官记史。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斟酌地,丽正询问:“相爷是想要下官的保证吗?”

  娄欢没有回答,他很严肃地看着丽正。“身为天官长,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无礼,但是我仍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你手中的史料?”

  丽正嫣然一笑。娄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负责记史,也保管所记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国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这些史料都不曾让下官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换言之,你会以自己的生命来守护跟陛下有关的记载?”

  “正是。”丽正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样子,相爷安心了吗?”不必担心陛下与太傅的深夜会面会被外人多加揣测。诚如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君王对当今宰相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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