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踏上雪地,她也不要人扶,径自往几座回廊之外的寝宫方向缓缓走去。步伐不够够,一拐一拐的,教众人为她担忧、冒冷汗,怕她会摔跤。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她跟娄欢两人间的意志之战。
尽管拿太傅无可奈何,可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她毕竟是当朝太傅一手调教出来的君王,不可以在人前展现懦弱的一百。
耳边听见娄欢交代宫人去请梅御医到寝宫等候。麒麟对这么晚了还要劳动梅御医从温暖的被窝里起床帮她看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着痛继续往前走;因为娄欢就陪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仿佛怕她跌倒,随时准备出手搀扶,但又不肯干脆抱起她,几个大步走回寝宫里。
麒麟边走边直想笑,又想叹气。这一步之远,竟像是世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他这个帝师一手教导的弟子。
然而,曾几何时,在她眼中,太傅已经不再只是太傅?
偏偏她也知道,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帝王。
假使没看过那么多艳情书,这辈子跟太傅一样不懂得——或者只是不愿意懂得——男女之情,或许她还能以纯情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问题在于她满脑子心思半点都称不上“纯情”的现下,要她不想入非非,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然,她也清楚朝臣们为当前东宫的虚悬而忧虑不已,然而……假如当一个帝王连这点任性的权力都没有的话,那么辛苦坐在那高得令人畏惧——至今依然——的玉座之上,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万事就这么一椿,麒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任人罢布。
第8章(1)
那孩子像一头小兽。
不仅外表像,就连举止也有一点雷同,金棕色的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猛然转过身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直瞪着人看。
不怕生的初生之犊,带着一点愚勇地问他:“你是什么人?我父皇呢?”说着便喃喃低语起来:“父皇派人说要召见我,怎么自己反而不见了人影……”
年轻男子站在那头小兽面前,定静地凝视着她——明明是个女孩,却穿着看不出性别的装束,像个男孩子一样双发结鬟,贵为东宫之主。
倘若她是男性,便是当今帝王的嫡长子。偏偏是个女孩,一旦后妃中有人产下龙子,她目前的身份与帝位立刻就会被剥夺,恢复原先皇女的身份。
皇朝尽管蒙受先人传承训示,已经发展成一个男女平权的国家,但历来虽已有不少女子为官,迄今却尚无女主出现。
眼前的女孩,是当今天子的东宫。见他迟迟不答话,反而直勾勾打量着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地问了一次:“你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本宫的问题?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脸上戴一副那么难看的面具?你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交错出现,使女孩虽然以“本宫”自称,却一点气势都没有。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垂眸看着女孩道:“我叫娄欢。从今天起便是殿下的少傅。”
女孩亮眸圆睁。“少傅?”她还小,不明白这官职实际上的意义。“少傅会陪我玩吗?”宫人们都不敢跟她一起玩,因此她总是一个人玩耍,有点儿无聊呢。
“我想不会。”他说。
“为什么?少傅不喜欢麒麟吗?”否则为什么不能陪她玩?他不是说,他是“她的”少傅吗?
“因为我还没有决定好自己的立场。”尽管在接受这个官职时,心中已有盘算,但他没预期自己将辅佐的对象竟是一个孩子,更不用说还是个小姑娘了。
麒麟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简单,我替你决定。你要喜欢我。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吧?”
“不行。”娄欢忍不住被麒麟的天真给逗笑。虽说才不过六岁,可是身处东宫,应该要更早熟一些才是,否则即使只是暂居太子之位,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以外。都没有人教她得更懂得保护自己一些吗?
麒麟因为娄欢的拒绝而垮下脸,心中所想的,都如实地表现在脸上了。看来是真的不懂得保护自己,像是头无人照应的小兽啊……麒麟失望地嚷了起来。“看来你也跟其他人一样,都不肯陪我玩,闷透了!真是闷透了!”任性地跺了跺脚,宣告也似地道:“我不喜欢你!”
娄欢对此宣告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泰然道:“殿下不必喜欢我,因为等正式行过师礼后,殿下可能会更不喜欢我呢。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和平相处吧。”
是梦啊……睁开眼时,见天色还未全亮,难得的,没有立即起身准备早朝。
回到学宫时已是深夜,娄欢其实才合眼没多久;不似其他官员们住在皇城外,他身兼太傅之职,与帝王一同住在宫中,早朝方便,可以晚几刻再出发。
十二年了,心头不知为何总是挂念同一个人。从她还是个孩子时,便一路照看着,原以为不过是个暂代东宫职位的皇女,不料却成了当今天子。
为什么当年不舍弃她?
为什么在那样危急的时刻,决定流下来,帮助她顺利继位?
对她一直是严格的,也鲜少假以辞色,除了几次实在不得不哄顺她的情况之外,他自翊从没逾越帝师的本分。那为何麒麟还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单纯……这也是他教出来的吗?教她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心,让旁人无法猜度,以至于,如今连他也捉摸不透。
如此说来,麒麟确实是个优秀的学生,太优秀了!只是否意味着,即使往后他不在她身边,她依然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
当麒麟开始得到群臣的接纳时,他能做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也许,眼前的局面是在提醒他,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云丽书院的们人很少一辈子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世上不是只有一个国家,帝王也不是只有麒麟一个人。他曾追随师父行走过天南地北,皇朝盛世,终究只是他必须舍弃,不再回头的烟尘。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花一点时间厘清自己的心境,揽衣起身时,娄欢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
放下手中的《麟之趾》,麒麟叹息地让宫人为她更衣,准备早朝。
习惯在早晨醒来时读一小段书,随手捉来压在枕头下的书,看到书中那句“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时,不禁感叹出声。
“柔雨,“更衣时,麒麟询问:“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了,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可能会离开我?”
正半跪在麒麟身前为她束紧衣带的柔雨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讶异地道:“陛下不满意柔雨的伺候吗?”担忧的表情都在圆润的脸上。
麒麟赶紧澄清:“当然不是。柔雨一直都那么照顾我。”
“那……为什么……”虽然身为奴仆,实在不该质问主子的想法,但因为被那样一问,就连资深的宫人柔雨也不禁有些担心。“陛下……”
“我只是想知道,假如我的身边有人想要离开我,会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早一点知道的话,就能防止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吧。
“陛下,柔雨不曾想过要离开陛下。假如柔雨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陛下原谅。”说着,便跪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不是,你别想太多。我一时兴起,瞎说的。”麒麟伸手将柔雨扶起,自己将衣带束好。整装完毕,她扯了扯嘴角道:“已经有些迟了,再不去大殿,耳朵又要被大臣们唠叨到长茧了。快走喽。”
麒麟在朝议结束后,见到了着正式礼装的真夜。
在海夷将军与歧州州牧的陪同下,天朝明光太子正式入宫晋见皇朝的君王。
起初,在众朝臣眼下,麒麟还规矩地依照召见使者的礼仪来接待三人。
可晋见才结束没多久,朝臣还没全部离开大殿,她便步下御座,笑着与海童将军与歧州州牧寒暄:“两位,许久不见,今日又是联袂出席。”
沐清影爽朗笑道:“没办法,海童将军不肯自己来,硬要与下官一道,说是路上比较不会无聊。”
“胡说八道。只是刚好顺路罢了,我巴不得一路安静无声,都不用说话呢。”女将军笑着向麒麟问候:“陛下,许久不见了,一切尚好吗?”
一句简单的关切,教麒麟忍不住微笑。“感谢两位护送天朝使者入京。两年不见,先前那件事还没有机会答谢两位,停留京中的这段日子,务必让朕好好招待。”
海童将军闻言,笑道:“听说昨天有人请人到街市上吃了许多好吃的呢,或许改天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京畿的街市。”
“将军说的这个‘某人’,昨夜里可是被人给放鸽子了呢。”“某人”一脸不满地插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