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娄欢回应,她又追问:“太傅应该不喜欢我与天朝太子交往得太过密切吧?听闻天朝诸位皇子个个丰姿出彩,当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国,却没想到竟是太子前来。身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赘我国,基于这个理由,朝臣们也不会乐见。那么,太傅属意谁呢?特地叫来诸侯们的王储供我挑选……是一贯拥护皇权的信阳公长公子月逍吗?他确实一表人才。还是那年轻有为的东夷族长蔚离呢?选择哪一位入主东宫,对皇朝最有帮助?”
娄欢没有漏听她所说的话;麒麟已有中意的对象。他眼神闪现过令人难解的情绪,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终究,他是这国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们一再催促他应及早向麒麟施压,迫她处理东宫虚悬的问题。他身处高位,承受众臣的期望,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东国在四方夷当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羁系的,能与当今夷主结两姓之好,对皇朝有利无害;至于信阳公的长公子,年龄适中又敦厚好学,诚如陛下所言,信阳公一直非常拥护皇权的正统,假使陛下有意于月逍长公子,臣自是乐见其成。”
麒麟嘲讽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属意的是月逍喽?”
“目前齐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杰出的人中龙凤,陛下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紧,猛然转过身去,瞪着桌上已冷的菜肴。
太傅饮食清淡,她配合他,与他共膳时,也让人特别准备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肴全是遵照梅御医所开列的滋补食单精心调制的,只怕他忙于国事,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为她的臣,娄欢不曾辜负她,这十二年来,他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扶持她、提携她。可为何,在听见他那么明白地说出他心中属意的东宫人选时,尽管早有预期,可心头还是抑止不住地隐隐疼痛?
“……太傅读过《麟之趾》吗?”她突然说,仿佛相信他一定读过,就像太师一样,即使是禁书,也一定都读过。
娄欢没有否认,但不明白麒麟为何突然提起这本书。
“听说云麓门人以破灭天下之国为己任,他们不相信君王世袭的制度,希望能够改变现况,因此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适合天下人的国家体制。禁书《麟之趾》彻底地传达了这一份心念。作为一国之君,我应该相信天命能够继承,毕竟我是在这种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运的,我有太傅帮我,皇朝才能日渐繁盛;可假如当年没有太傅帮忙,也许如今这国家早已被我的无能所毁了。我既是继承皇权的血脉,将来我有了继承人,这国家顺理成章地代代相传下去。但这真的是合理的吗?万一这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倘若我的后代子孙与我一样无能,却没有像太傅这样的人在他身边辅佐,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
麒麟摇头。“假如太傅是云麓门人的话,会希望我怎么做?”
突然被这么一问,娄欢的目光不禁谨慎起来。麒麟知道了什么吗?
她偷看禁书,他却没阻止她,是私心里,希望身为一个帝王也能懂得王位并非轻易能够坐稳的吗?可如今,当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质疑时,何以他却反而不忍心她烦恼痛苦?
他是残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的天命,却没有给她应有肯定。当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剑,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诱导,在在都出于他精心的安排。他让麒麟坐上玉座,或许真是为了操纵她,使她顺应他的主张,将这个国家引导至他期待的方向。
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举一动都随着他的心意动作。他关心她的表现,期待她的成长,却没有真正触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彻底地利用了她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梦想,却使得她失去了纯真少女应有的快乐……因此他才必须离开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谓“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不过是世上最大的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自身的罪,才无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
当然他怀着野心入京,局势也都按照他的期望发展。他成了东宫少傅,又顺利地得以辅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许造就了一个国家的盛世,却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当年初见面时的麒麟犹如一头没有心机的小兽,她不懂得宫廷中的丑恶,只一味地追求快乐,是他强迫她学会保护自己,迫使她抛弃性格中的单纯。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么,当初那个单纯的麒麟,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太傅,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带着悲伤。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着一个人,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娄欢转过身来,看着麒麟殷殷追问的脸庞。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是没有心的。
“确实,臣以为最合适的人选是信阳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就选他入主东宫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听见自己以着平静的声调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爱着的对象无法回应她的心情,那么选谁都一样。
麒麟闭上眼睛,不再有异议。
第8章(2)
年底,新岁将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乡过节,少数滞留帝京的游子也尽可能与朋友齐聚一堂,准备庆祝新一年的来到。
除夕夜里,生活在帝京的百姓们与亲人在家中守岁,等待天明后,齐聚到皇城的城楼下,瞻望赐予他们安定富庶的尊贵天子,高呼万岁。
皇城张灯结彩,道旁两侧,篝火燃起一条灯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寝宫直直延伸到城楼上。
下半夜后,在春官长的统率下,礼仪官们来往奔波于皇宫与城楼之间,准备引领各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结束,白日降临,庆贺皇朝新岁元旦与帝王的成年。
随着时间一刻刻的消逝,鸡鸣将起。宾客们已准备就绪,各国使者将依地位的尊卑,献上仪式性的贺礼与祝词。然而,这原该井然有序的大典,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乱了节奏。
“找到陛下了吗?”春官长急匆匆地捉住一个宫人问道。
宫人猛摇头。“没、没有,还没有找到。”
“听说陛下不见了?”夏官长带着一对甲士匆匆赶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没踏出王宫一步,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着眼道:“多说无益,还是快去找吧。万一错过了时辰,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夏宫长前脚才走,秋官长人就来到。“春官长,找到陛下了吗?”
檀春摇头。“太保说她入夜后就没看见陛下了,现在就等娄相那边的消息了。”
两人交换情报后便沉默了。好半响,銧秋才开口道:“那么,陛下显然是躲起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檀春说:“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你注意到没有?陛下这阵子脸上都没有笑容,不像以前还是会故意开我们玩笑,感觉像是对什么事情彻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会跟相爷有关吗?”
檀春压低声量道:“嘘,小声些……原来,你也发现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个脑筋僵硬的烜夏。听说娄相直接向陛下点明了他属意的东宫人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比较喜欢那名天朝太子。会是因为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点没翻白眼。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冲动地想开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颗不知何时凑近的头颅硬生生吓了檀春一跳。“澜冬!”
檀春错愕地瞪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庞。“冬官长,请你不要老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吗?”
被唤作“澜冬”的年轻女子委屈地说:“我没有无声无息啊,是姊姊太专心跟銧秋说话了,才没有注意到我。”
檀春抚了抚受到惊吓的胸口,待恢复平静后才道:“你回来了!原以为你会赶不上大典呢。”见澜冬虽然已经换上整洁的官服,但面容却有些疲倦,显然是刚刚才从城外赶回来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调整了下澜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于个人的天分及兴趣,皇朝冬官长掌理全国的工事庶务,平时都在各地协助各种工程的建设。当人们崇敬地看着伟哉雄哉的建筑工事时,大概没有人会猜想得到,她这个妹妹其实比谁都还要糊涂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兴趣的工事上专心一意。因此陛下才会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确实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