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娄欢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心底比谁都要明白,麒麟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逼他就范。
这少女,何时学得这样机巧聪明?
啊,是我教她的。
娄欢心想: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都走在她的前头,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几番想出手搀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会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曾几何时,他一心守护着的少女长大了?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迈开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行,且脚步已不再蹒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当年那个不知人心的险恶的幼主吗?
“相爷?”夏宫长拱手问道:“关于陛下的提示,请相爷赐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娄欢不可能当众将这件事说出口。
长年在外处理工事的澜冬一直都在状况外,根本不清楚内廷众发生什么事。檀春则静候一旁,等待娄欢的答复,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场唯有两个男性朝臣不了解麒麟的话意,见娄欢迟迟不开口,銧秋与烜夏不禁又道:“相爷如果知道陛下属意的对象是谁的话,可否指点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个人’乖乖就范。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风点火的行列。“是啊,还请太傅指点,不然群臣老为这东宫虚悬的问题头痛,到底不是办法呀!”兴高采烈地,不理会太师投来的视线。
“……”娄欢被众臣围逼,不管是有自觉的,或是毫不自知的,总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战术给困住了。叹了口气,他说:“此人是谁,并不重要,还请陛下别将心力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眯起眼,语气危险的问。
“不可能的事,诚如日月并行于天幕,河海倒流于山岭,请陛下三思。”
“太傅严重了。”麒麟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要一份单纯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希望他也能回应我,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并行,河海倒流。”
“难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难掌握的,正是人心吗?”娄欢反问。
“明白呀。”麒麟赌气地道:“可难道哦太傅真的不懂,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弃?”
“臣是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麒麟不去喜爱别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娄欢眼中闪现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点忍不住……扑上前去,教会他,什么叫做情爱。像娄欢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不识情滋味!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入宫,而后又在东宫任职,而她宋麒麟确实又是一个令臣子们十分烦恼头痛的君王……麒麟着实好好地反省自身来。
是她让娄欢除了辅佐她执政以外,不再有时间顾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里论得到她……独占这个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着,太傅,我自会教到你懂。她暗自发誓。
麒麟跃跃欲试的眼神,教娄欢十分忧虑。别胡来,麒麟。他暗自祈祷。
饶是粗枝大叶的夏宫长也感受到这对君臣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低声询问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与娄相之间的气氛很诡异?”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吗?”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现乍然顿悟的神情,讶异的喃喃出声:“难不成……”宰相与帝王……有可能吗?
澜冬则根本还不在状况外,此时她像个小姑年般拉着地宫长的袖子,缠着他别那么快离开,若真要走,起码也得先把这十二年来他在外头游历时所搜集的图籍送一份给她。她平生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喜欢版筑;倘若有更为清楚的山川与图,就知道还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帮忙建筑一些工事了。
这一夜,帝王寝宫的宫廊里,前所未有的热闹着。
不知何时缓缓飘落的冬雪,为这新岁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第10章(1)
麒麟没料到娄欢会躲她躲得这样彻底。
她若往东,他就往西。她若派人邀请他一同去街市赏花灯,宫人传回来的消息竟是太傅不在凌霄殿里,根本找不到他的人。
后来才听说宰相去了僚属们的家中走春,而她却在宫中白白枯等他一整天。
麒麟当然不是被动等候的人。知道娄欢为了躲她,以往不爱打扰僚属的他,竟然一反常态地到僚属家中殷勤走春,她也就跟着追了过去。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是娄欢前脚才走,她后脚才追上。
这一日,娄欢在吏部卿乐采的家中作客,正当他在堂后与乐采家的孩子们谈天时,突然听见家门外传来马儿的鸣嘶,紧接着是一阵骚动。
娄欢将抱在臂弯里的小男孩还给他的母亲——这是乐采最小的儿子——认命地走向前头的厅堂。
乐采随后赶至厅堂,见到娄欢,连忙道:“相爷,陛下她……”她从来没在新岁时拜访过一般官员的家呀。
“不必忧心。陛下今年有意改变作风,想要亲近朝臣,快快迎接陛下吧。”
娄欢的声音带来安抚的作用,乐采很快恢复平时的稳重,带领着家人与仆役准备迎接天子的莅临。
只半晌,那一身深红裙裾的身影已大步迈入吏部卿的官邸中。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如仪。只有身为帝师的娄欢无须跪拜,只略略低头。
麒麟一踏入厅堂中,视线先飞快地梭巡一遭后,直接锁定在娄欢身上。
逮到你了,太傅。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有种终于捉到聪明老鼠的愉悦感,笑容也像只猫儿。
娄欢不需抬头,也能感觉到麒麟投来的视线。
麒麟找他找得很勤快,终究会被找到的,因此他并没有很懊恼。
听见麒麟令众人平身,看着麒麟虽是为他而来,却仍然尽责地扮演着一名走春的的好客人,与乐采一家人热乎地寒暄。
真的懂事了!会把自己的喜好放在第二,愿意费心思去安抚别人的心情。
只见乐采一家人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乐采的儿女们更是频频偷觑麒麟。
麒麟也注意到了,对着那名不久前娄欢才抱过的六岁男孩道:“噫,没记错的话,你叫乐陶吧,怎么一直盯着朕瞧呀?”这家伙出生时,她应该有派人送礼吧。
小乐陶羞怯又天真地说:“没想到陛下看起来跟姊姊差不多高,好漂亮呢。”
乐采的长女乐缃年约十七,面貌清秀聪明,此时正为弟弟的童言捏一把冷汗。
麒麟的视线转到乐湘身上,见她一身太学生装扮,脱口便问:“读过礼了吗?经、史方面学习得如何?”
以前都只是远远望见,头一次得以和帝王面对面说话,乐缃讶异之余,连忙答说:“都读过了。”想想,又补了一句:“今年岁试时,博士评定乐缃为第一。”
在官学中获得博士推荐的太学生可以参加科考,往年科举都由春官长主试,通过考选的人才,再送入天官府中,由吏部卿亲自训练后,才交由宰相分派工作。
乐缃对自己颇有自信的口吻,使麒麟想起过去那个宛如初生之犊的自己,忍不住笑道:“那么,明年朕该会在琼林宴上见到你吧。”
琼林宴是皇朝科举之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
“乐缃恭谢陛下恩赐嘉言,必定不负陛下所望。”
乐缃的勇敢进取令麒麟忍不住笑了。尽了宾客之仪后,她转头望向她此番前来的主要目标,不禁想起自己这几天追在娄欢的身后,在群臣家中闹了多少笑话。此时群臣们大概都战战兢兢地,深怕帝王随时会莅临他们的家吧。
对上娄欢的视线,麒麟眼中闪现强制压抑的炽烈情感。
“宰相可知朕这个新春几乎踏遍了群臣的家邸?”就为了把某个人给找出来。
娄欢当然知道,但他仅是淡淡一笑。“陛下辛苦了。”
麒麟也微笑。“朕的辛苦,可是得有人付出代价的。”
☆☆☆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然而他低估了麒麟的莽撞。
离开乐采家宅当夜,凌霄殿里,春色旖旎。
仅穿着一袭深红色常服的女帝在不久前只身踏雪而来,她挥退宫人。“都退下,朕有事与太傅密谈。”
宫人迅速离开,仅留下戴着面具的宰相与帝王独处。离开前,还贴心地关上殿门,以免室外的寒意沁入殿中。
身上仍穿戴着整齐官服的宰相才要开口询问帝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但帝王已经几个跨步上前,在男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将他推向一旁的长椅,柔软的身躯跟着压上。
男人吃了一惊。“麒麟!”
“跟你这人,用讲的,说不通。”如果讲得通的话,也不用那么辛苦地追着他跑了。不再浪费时间,麒麟看准角度,强将唇吻向他。
她花了十几年的岁月跟这个男人周旋,假若他听得进她的话,她又何须如此伤神?来寻他的途中,她一再自问:在娄欢面前,是要对他掏心掏肺,解释自己无法自拔的心情?或者要涕零如雨,用眼泪软化他铁石般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