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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1)

  鸡鸣唤亮远方晨曦,南方“李城”里陆续传来百姓起床盥洗声音。

  八月之夏已近尾声,清晨雾色亦随之染上一层薄凉。

  李若水下榻,无声地走至梳妆台边,以柳枝洁牙、巾帕拭脸后,一对翦水杏眸便已完全清醒。

  盘上简单螺髻,她望着老旧铜镜里那张不甚清楚的容颜,又覆上一块蓝黑布巾盖住那太过水滑的发丝。

  之后,李若水拿起一盒散沫花粉末,仔细地将淡眉描画成三角状,并在颊边画了一堆芝麻小点后,模糊铜镜里赫然出现一对浓眉大眼及一张麻子脸孔,丑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扮了个鬼脸。

  唉,造化弄人哪!想她李若水这么一名活活泼泼女子,竟然能在朱王府里装了几个月的端庄女夫子,无怪乎累得她腰酸背痛,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苦不堪言。

  侧身打开衣箧,先挪开上头一件丝绣金银双织、绣着红喜字的孩童丝裳及蝙蝠香包后,她瘪着嘴挑起一款最不衬肤色的土黄布衫,再披上一件防止早晨寒气的草绿褂子,土里土气地便连眼里的灵气也因而掩去了。

  李若水走出房间,悄然经过爹娘的门口,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推开斑驳大门,走到砖制房里。

  房里传来柴火燃烧的啪嚓声响,表示来帮忙家务的周婶已经到了。

  李若水踮着脚走入房内,鹅蛋脸上漾着一抹顽皮笑意。

  “周婶,您起得真早。”李若水一跃至周婶身后,张开双臂揽住了人。

  周婶吓得惊跳起身,手里锅铲差点往那颗小脑袋敲下去。

  李若水嘻嘻笑着,两道墨黑浓眉下的眸子亮灿灿的。

  “好小姐,你吓死我了!你三个月才回家休息一个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周婶心疼地看着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小姐。

  “我习惯早起。”李若水拿起一只空木桶,转身要到井边汲水。

  “你提什么水呢?这等粗重活儿交给我来做便行了。”周婶抢过木桶,怎么也不让她做事。

  “周婶,我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千金之躯。还没到朱府前,这些活儿也都是我在做的。”十年前,收养她的干娘为了与穷举人干爹双宿双栖,用尽毕生积蓄自风尘赎身,家境萧条也不是这一、两日之事了。

  人穷了十年,什么苦差事也都习以为常了。

  “从前与现在当然不同,如今你可是朱府千金的女夫子哪!”周婶骄傲地说道。

  “一样的。”差别只在于,千金之躯更懂得如何指使人罢了。

  李若水从周婶手里拿过木桶,动作利落地打了桶水回到房,倒进水缸里。

  “不一样!”周婶继续原先话题,唠唠叨叨地继续往下说:“你学识渊博,还帮城里知县写信给朝廷,要求免了咱们赋税,哪里是做粗事的人儿呢?只不过,如今委屈了你这一身水灵灵模样,镇日画得这一脸粗眉、麻子……”

  “若没画上粗眉、麻子,我们哪能在这城里平静这么久?”李若水不以为意地抓起旁边一个窝窝头,开心地啃了起来。

  “说得也是。”周婶想起先前那些觊觎李若水美色,频频踏门骚扰的富豪恶霸,便是一阵胆战心惊。

  “我这回能在朱府里待上那么久,靠的不也是这张其貌不扬脸孔吗?那朱芙蓉自诩美貌,身边可不许出现任何美人儿。听说先前有几个美貌婢女,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李若水拎起一块酱瓜,津津有味地咬得吱嘎作响。

  “周婶管不到别人,只知道你满二十,早该出嫁抱娃娃了。”

  “我若是没帮爹娘攒到金屋银屋,怎么有脸出嫁?”李若水三大口咽下半个窝窝头,舔尽手上残屑后说道:“我待会儿要到夏大夫那儿帮忙,家里事就麻烦周婶了。”

  “你当真要去照顾那个北蛮子?”周婶不赞同地摇着头。

  “夏大夫平素对爹娘照顾甚多,养生药帖全都不要银两似地往这里堆。他难得开口要我去帮忙,我自然得去。况且,他还给了我一块三两纹银呢!”李若水边说边挽起衣袖便洗米准备熬热粥。

  “那个男人是我见过脾气最差的人,不但把屋里家具全给摔烂,还爱扯着大嗓门吼得人心惊胆跳。还有,就算他银两多,也不能拿来乱砸人啊!蛮子就是蛮子,没教养……”周婶站在她身边,不住地咕哝道。

  “他拿银子砸人?”李若水抓着周婶的手,睁大眼问道。

  “没错,否则你以为他脾气那么糟,为何还老是有人抢着去服侍他,因为他每次都扔银子叫别人滚开。”

  “拿银子扔人?这岂不是妙事一桩?”李若水兴奋地用力抱住周婶,纤细身子蹦蹦乱跳着。“你猜那个蛮子会用多少银两赶我离开?若他银子扔得大块些,我搞不好还能帮爹、娘还有你,添件新棉袄。”

  “你啊,别老是想着银子。”周婶笑着拍拍李若水脸庞。“总之别让那个蛮子吓到你。”

  “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穷字。”李若水一本正经地说道,故意皱起一对毛毛虫浓眉,惹得周婶哈哈大笑。

  嘎吱——

  老旧门板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若水哪……”李氏倚在大门边,左右张望寻找着女儿。

  “娘,早上风凉,怎么不多披件衣服?”李若水连忙迎了上去,拥住曾经贵为花魁,如今却被生活催逼到骨瘦如柴的干娘。

  “你难得回来,娘想快点看到你。”李氏一看见她的大麻子脸,便要叹气。“当年替你取名为若水,便是要你似水柔情,偏偏你一个好好姑娘家……”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我现下这模样正好落得平静哪!”李若水搂着娘,甜声道:“我一会儿到夏大夫那里帮忙半日,午膳时便会回来。对了,朱府总管给了我一些蔘须,待会儿请周嬷帮你们炖半只鸡。”

  “又不是大过年,炖什么鸡,甭浪费。”李氏安贫许久,有粥饭可食,便要庆幸了。

  “我回家便是团圆,当然得炖只鸡庆贺,娘就安心地吃吧!”李若水只是笑着。

  “那我和你爹等你回来一块用膳……”

  李若水拉着娘的手一同走进房,三名女子笑笑说说之间,她忽然想起夏大夫的北蛮子病人,便同周婶一块做了些北方饽饽、葱肉烧饼后,这才戴上斗篷提起食盒,离开家门上夏大夫那儿去了。

  李若水纤巧身影提着食盒,穿过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

  说是最热闹,也不过就是几户打铁铺、油店、药铺,可这般寻常场景却比什么繁华都让她安心。

  李城或者不富裕,可城里人却十分和善。她在这里活得极自在,不像在朱府时得压下本性,以至于经常感到胸口闷结、抑郁难伸。

  只不过朱府给的待遇极好,她为了银两,什么事也得忍。

  虽然南方风气保守,好人家女子宁可贫困也不轻易抛头露面,但她对于此事原就嗤之以鼻,只觉管子对人性说得最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若连基本温饱都顾不了,名声能拿来当饭吃吗?

  李若水脚程极快,不一会儿时间便已走至城郊夏大夫家。

  “夏大夫,我是若水。我给你带了饽饽及烧饼……”李若水声未落地,便在竹门上发现一张留给她的字条——

  内有行动不便之恶虎一头,务必使其吃喝点东西,再让他喝下药罐里的汤药。

  夏大夫字

  “把饽饽和烧饼给我拿过来!”

  一道雷鸣般粗声命令从主屋里传来,洪亮叫声让站在门外的李若水不免惊跳了起来。

  “我说把饽饽给我拿过来,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恶虎继续咆哮着。

  这头恶虎吼声惊人,显然精气仍旺盛,不算病得太重嘛!

  李若水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褪下斗篷后,这才慢条斯理地推开木门——

  门内一股子浓重青草药味扑鼻而来,李若水皱眉的同时,也看见榻上那个高壮到几乎占满窄榻且全身仅着下裳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头乱发披肩,脸上仍挂着两道深长血痕,麦色胸膛覆满染血白布,一双暴怒野眸镶在刀雕脸庞上,狠狠地瞪着人。

  李若水被他一身染血伤势所惊,手提餐盒,后退一步。

  “你若敢撒翻那些饽饽、烧饼,我就拆掉你一对膀子。”耶律烈露出白牙,凶恶地威胁道。

  李若水最恨别人威胁她,况且她巴不得惹得这人脾气大坏,快快扔出银子赶人。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搬了把凳子坐下,等着看他表演张牙舞爪。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更别想吃到饽饽。”她淡淡回应道,自餐盒里拿出饽饽放到桌上。

  “你说什么!”耶律烈壮厚胸臂震动了下,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别想再吃到任何一碗饽饽。”李若水望着他的高鼻、深眸,无动于衷地继续拿出葱肉烧饼,并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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