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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绮璐先是闻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见妇人怀中露出来乱晃的一截枯黑小腿。“来这边。”她忍着从胃袭上喉咙的不舒服感觉,赶紧将妇人扶起,要妇人把孩子放上急诊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条和木板绑捆,脚掌已无血色,孩子也因高烧陷入昏迷。她问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那母亲痛哭不停,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拼凑地理解,大概是孩子为了抢运粮车上的救济食物,被人群从高处推下挤踏。那母亲不断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让孩子被魔鬼带走。

  佟绮璐拆开孩子受伤的腿,发现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组织严重坏死,流出恶脓。她一阵头晕眼花,心里很难过。“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佟绮璐一问,妇人哭得伤心,说她和女儿住在偏远没有交通运输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儿送到这医疗所,到处都是战火,逃难民众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帮她的忙。

  妇人说:“我的丈夫、大儿子、二儿子战死了,小儿子和二女儿饿死了,大女儿得传染病死在兵工厂,求求你,医师,好心的医师,请你救救我的小女儿——”这她唯一的希望。

  佟绮璐听多了这类故事,她不再提问,全神贯注诊疗孩子。

  “必须截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谁递换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诊疗行列,协助她。

  她只是专心地动作着,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悯的故事,做完该做的事。

  几个小时后,一天到了尽头,送入观察病房的孩子醒了,虽然少一条腿,但那天真脸蛋恢复生气,掀动的双唇叫出“妈妈”。那母亲破涕为笑,直向佟绮璐道谢。

  佟绮璐默默离开病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谢,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回房坐在床边,点亮小灯,她想起梦见母亲的事,这一刻,她终于了解母亲将她推进河里的心情。这个国家,内战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战火、疾病永远第一威胁脆弱的孩子,那些母亲们饱受随时可能会失去孩子的恐惧……

  摸着自己的腹部,佟绮璐躺上床,取出怀表,弹开表盖、按合表盖,反复动作,直到美眸垂闭,睡了去。

  松亚杰听医护人员说了,他忙着救那名军团送来不能死的伤员时,妻子拉回一个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亚杰准备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诊治的那个小女孩,之后往没有先进仪器、没有护士加倍照护的简陋ICU房走。

  未接近门口,松亚杰就看到有白烟飘出阴灰的长廊。进了房,那位今早由军团送进来、不能死的家伙,以惊人的恢复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着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没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医师……”男人看见松亚杰走进来,吐了口烟,打招呼。

  松亚杰扯一下唇角。“没人告诉你别在医疗院所抽烟吗?”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女医师对我这么说过……”男人咬着雪茄,哼笑着。“我只听美丽女医师的劝告。”

  松亚杰摊手。“真可惜,我很遗憾……”

  “这种话,你该留在没救活我再说。”男人又吐了口烟。

  “真可惜遗憾我没有那种时机说。”松亚杰走到床边,审视着男人的气色,拿出听诊器。

  “医师,”男人举起挟着雪茄的手,拒诊。“我会活很久的,在这个国家没有彻底改变前,我是不会死的……”

  “将军……”一个年轻人脚步无声冲了进来,注意到松亚杰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点了个头。他才接着说:“车子来了。”

  松亚杰看着那几乎还是个孩子却穿着军官服的年轻人,有些觉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他。

  “巴尔,过来帮我一把。”男人出声。

  年轻人随即掠过松亚杰,借出肩膀,让受伤的长官扶着下床,

  “谢谢你了,医师,我们后会无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轻人的协助下,走出病房。

  松亚杰跟出去,在长廊末端——紧急逃生口外,有辆与夜色相融的车,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绷带,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朝他们移近,脚下踩中一个物品,才停住,捡起落地物——是一张国家识别证,上头名字印着“松巴-梅赛迪斯”,还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大头照。

  “帮我把它送进碎纸机,医师。”那个叫巴尔的年轻人,再次脚步无声地折返。

  松亚杰抬眸看着他。

  他说:“我早没了国家。”

  “巴尔,走了。”压低声线的粗吼。

  年轻人回身,消失不见光的幽暗处。

  松亚杰翻动着手里的纸卡,旋足,走往病历数据室,销毁不需要的东西。

  第6章(2)

  半个小时后,松亚杰出了病历室,点一盏煤油提灯,朝院所东南侧休息房步行。

  一进房,松亚杰直接走过床尾,把煤油提灯远放在与门隔床相对的窗边。这战地医院,除了重要设施、急诊间,医护人员休息房室用电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华辉射玻璃窗,柔晕满室,房里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松亚杰往妻子那侧床畔走,关掉她的小桌灯,俯身调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贝雷帽,松开她的发束,把她手心的怀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轻掩腹部的柔荑,他没拉开那小手,反将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单膝跪地,亲吻她的睡颜。

  他吻她的嘴时,她睁了一下眼,随即闭上,手环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让他上了床。

  亲吻声隐隐秘秘,喁喁私语,慵懒婉转,踢掉鞋子,衣物跟着落地,松亚杰密贴着佟绮璐每一寸肌肤。但佟绮璐太累了,一接触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温意,很快地又在松亚杰怀里沉睡,无法做一个尽责的妻子。

  “绮璐……”他轻唤,一如近日几夜,唤不醒她。他咧唇,笑无声。

  他总是越累越想要她,却总是只能静瞅着她疲倦的睡颜,大掌抚摸她微微起变化的身躯,他自嘲自己欲望是否太强烈,脑海想着她睡前的呢喃……

  亚杰,你可不可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松亚杰抚着妻子睡梦中皱凝的额心,嗓音安沉地,说起他曾为她说过的床边故事。

  她无法和丈夫继续——

  走那条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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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绮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绪起伏大、易掉泪、呕吐、食欲不振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起母亲,想起抱着孩子冲进急诊间的寡妇,想起生了十五个孩子还不断要生产的妇女。

  今早,她处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发现胎儿是臀位产,努力了数个小时,最后只能剖腹。她劝妇女接受结扎,否则未来几年生产都得剖腹,这在医疗缺乏的内战国家绝对是冒险,妇女无法理解她的忧虑,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绝,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术室。

  醒来时,杨提尔又在门外急喊:“绮璐学姐,不好了!”

  杨提尔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她听见除了他的声音,尚有杂沓的脚步响,由远而近,奔窜在门外阴暗的廊道。

  “绮璐学姐,军方强行押走亚杰老师!”

  这消息让她强烈一震,下床,趿鞋,绑不好鞋带,就往门边跑,差点绊倒。她扶着门喘咳几声,双手发抖起来,困难地握住门把,费好大的劲,才顺利拉动它。

  门咿呀地敞开,几张冒汗焦急的脸庞一致望着她,好象她是救星。

  “绮璐学姐……”

  “亚杰被什么军方押走?”是叛军?还是政府军?佟绮璐打断杨提尔。“他们为什么要押他?”

  “中都援军的人说亚杰老师协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个伤员……”

  “国际军团送来的那个?”佟绮璐急了。

  杨提尔摇头说:“他们不是国际军团,是叛军伪装国际军团,那天他们送来的伤员,是国际至团要追捕的头号恐怖集团重要成员之一……”

  佟绮璐再也没耐心听,挥散挡门的人影,穿过长黑的廊道、哀声四起的急诊间,跑到医疗所外。

  夕阳余晖的天空,美丽而宁静。强行押人的军车早载走她丈夫,留下这间讽刺的纪念和平医疗所。

  松亚杰不是第一次上这艘庞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舰,倒是第一次进秘密审讯室。

  真荣幸!

  两个士兵跟在他背后,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么?”其中一个士兵很敏感,神经质,一下就动怒了,用长枪顶推他的背。

  松亚杰举起手。“放轻松,大家都是为了世界和平……”

  “闭嘴!”另一个士兵打断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进去!”这家伙脾气很差。

  松亚杰点头,乖乖照做,进入封闭、昏暗的舱房里。他们把他锗在墙边的椅子上,打亮一盏灯,专照他的脸。松亚杰眯了眯眼,撇头回避直射的光线,脸颊擦了一下墙。这墙做了隔音设施,具它三面也是,明显有时他们会刑求取供,不想让战俘哀声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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