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慈云看着他,知道他内心的痛楚,感受到他几乎在发抖,她的心如刀割,阵阵抽痛是如此鲜明,仿佛下一刻就能致命。
分离之痛,如此磨人啊——
他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哑声怒吼,“不准走!我不要与我的妻子分离,我们杀出去,冲出重围,我李子谦宁可战死,也不拿妻子与朝廷交质!”
“不可以!”杨慈云看着他,也厉声大吼,“那清城的三万百姓怎么办?五千驻军弟兄怎么办?他们何辜?你不可冲动……”
“我管不了这么多……”
“你必须管!”她怒吼,就要震醒丈夫,“你是清城守将,是士兵的头、百姓的天,你不能护着他们,谁来帮他们出头……”
“那我们呢?那我的妻呢……”他泪水直落,啜泣低吟,心痛将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脆弱无助,像个孩子一般的痛哭。她难掩激动,出手抱住了他,如同慈母抱着爱儿。
“云儿……不要走……现在谁能求我们……”
杨慈云不断泪流,却不再哭泣,她让李崇傲靠在自己肩头,轻拍他的背脊,一言一语,好声安抚,自己却泪如断线,心已死尽。
“云儿……”
突然杨慈云说话了,说出了她对他的抱歉,“子谦,西域……我不能跟你去了,原谅我。夫妻一场,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接受,我绝不接受……”
杨慈云继续说着,“此后该如何,我也没个准。如果情势发展不可逆转,你就带着爹娘弟妹去西域吧!不要在乎我,不要挂念我……”
“不——”
“可是如果你有那个心,就以天下苍生为念;你是个有德之人,必得天理照应,你要肩负起责任,以九州黎民安危为念,我知道我杨家欠天下百姓太多,也许有一天,你可以为我稍稍弥补杨家的过错,真到了那一天,请你不要顾忌我……”
深吸一口气,语毕,她不再言语,也不再看他,站起来,坐在铜镜前,拿着毛巾擦擦脸,重新上妆,一层又一层的将长公主的头街与行头统统穿戴上。
抹着胭脂,佩戴上珠宝首饰,过程中,李崇傲一直跪在旁边看着她。知道她的心意已决,自己却是六神无主,失神的看着她。
长公主着装完毕,只差没佩冠。她站起身看着他,千言万语,多想对他好好诉说衷情,却难再开口。
临去之际,多说一句,只是徒惹伤心。谁知她与夫君如此缘薄,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这么令人措手不及。
杨慈云走到门口,全身发抖——出了这间房,何时能再与夫君同处一室,恩爱言语、互诉情意?
天可怜她,给她此生最爱;但天也要亡她,让她不得不与最爱决别。她到底是该谢天?还是怨天?
谁来告诉她……
跨出门前,杨慈云难敌心中的渴望,还是转过身看着李崇傲,两人对望,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字一句,难以启齿。
忽尔,杨慈云缓缓跪地,对着李崇傲磕了三个头,双唇微动,本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不说。
这些,李崇傲都看在眼里。
末了,她站起身,取了凤冠戴上,转身出门;李崇傲见状,心如死灰、泪如涌泉,擦也擦不尽,恸极怒吼……“啊——”
没说的话,在杨慈云心中一句一字发誓……
此去京城,妾身生死难卜,与夫君重聚无期。望君珍重,愿君身强体健,妾身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不管生死,都会为夫君祈祷……
*
出了房,小青紧跟在后,不断哭泣,但已下了决定要跟着公主,绝不独留。
可是公主下令,“小青,你就留在清城,别跟我了。好妹妹,此后你要保重……”
小青大哭,跪在地上求杨慈云让她跟;可是杨慈云不再理她,迳自出了官署,上了街头。
士兵为她备马备轿,她却坚持步行。
一路上,所有民众站在道路两侧,看见了长公主,纷纷跪地,哭哭啼啼。杨慈云昂头挺胸,往城门走去。
而李崇傲一言不发,如同行尸走肉,跟在她身后脚步踉跄、眼神呆滞,仿佛即将死去。
来到城门,李家大小统统在那。见着杨慈云,各个也是泪流不止,却又不敢吭声。
牺牲苦,但总要有人牺牲!
郭倩倩也是哭哭啼啼,这个姊姊对她好,在她大病时悉心照顾,与她分享夫君,现在情势如此,她不得不哭。“姊姊,不要回去……”
杨慈云握着她的手,眼眶浮泪,“好妹妹,姊姊有事相求,此后你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顺公婆,为夫君生儿育女,为李家开枝散叶。不管到哪,姊姊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姊姊……”大哭,难以言语。
看着这些家人,纵使难舍,但总要分离。杨慈云跪地给公婆磕头,几个人掩面哭泣;李崇傲几个弟弟握紧拳头,愤恨情势时不我与。
此时,李崇傲来到一旁,还是无言,只是呆立着,他的灵魂仿佛遭到抽离,只能死死的将眼神钉在她身上,似想将她记牢。
起身,整理衣冠,转身,看向那高耸的城门。纵使心里百般不愿、恐惧万分,也要压下所有恐惧,做她该做的事,赴这命运中注定的苦难。“开城门吧!”
现场军民有人大哭,几个守城门的士兵也是哭哭啼啼,但他们还是将城门缓缓开启,厚达数尺的城门,半掩的城门,开有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待我出了城门,立刻关门。”她没再回头,更毫无畏惧,跨出步伐,循着缝隙出了城门。
城外狂沙飞卷,掩蔽了苍穹,朦胧间,只可见数匹马就在眼前。
身后城门迅即掩蔽,城内的人赶上了城楼,李崇傲也是!妻子离开他视线的那一瞬间,让他浑身发颤、全身发冷,巴不得求一死。
上了城楼,就看见城下杨慈云走在城外,瘦小孤独的身影踽踽独行,那一瞬间,他竟看见她回并没有,眼里有泪,似是痛苦万分。
李崇傲痛恨自己,他是个无能的男人——这一刻,这生死存一刻,竟然能牺牲爱妻,将爱妻送上死境。
李崇傲,你真是全天下最没有用的男人……
“云儿——”他大吼,可以看见城下的杨慈云突然立定,全身一颤,却又不敢再回头,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
这时,伍宗汉与他的士兵驾马上前,将杨慈云团团包围。
杨慈云立定于现场,面无惧色、心中坦然——今日为了夫君、为了百姓,她的命与安危不算什么。“伍宗汉,本宫在此,你还在马上?”
伍宗汉一僵,拉紧缰绳,让马立定,“末将说过了,末将领圣命,不便跪拜……”
“荒唐!皇上宠你宠到连礼貌都不会了?本宫从没听过领圣命不便跪拜这句话,伍宗汉,不要挑战本宫的耐性,给本宫下马跪迎,否则回了京,你看本宫怎么办你!”
伍宗汉一害怕,心里对她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清平长公主就是清平长公主,竟如此难以应付。
伍宗汉下马,领着其他士兵跪在地上给杨慈云行礼跪拜;杨慈云仰头,态度睥睨自傲、气势慑人。
“末将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风沙滚滚,在清城城外,在城楼上众人的眼中,伍宗汉下马跪地,给长公主请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错,还算是个教得会的奴才!”
伍宗汉一握拳,大怒,气势完全被压下,心里也记上了一笔,心里对这个长公主也是更加怨恨。
但可恨的是,长公主有先皇的免死牌,免死刑,甚至免刑罚,连皇上都不能对她怎么样。真是可恨!
“请长公主上马车。”
上车前,杨慈云轻轻一笑,看了看伍宗汉,“伍宗汉啊,北方事变,朝廷屠杀了十万灾民,其中泰半是你的杰作,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啊!你以为上天瞎了眼,你还可以全身而退吗?你以为你有办法善终吗?”
伍宗汉全身一颤,不知如何应对。
杨慈云笑了笑,这个伍宗汉还太嫩,根本不够资格做她的对手。
现场备妥了一顶华丽的马车,规制就是长公主的凤辇,金碧辉煌,里头相当舒适,外头有金龙旗大纛,声势惊人。
杨慈云上了车,坐进车厢内,放下帘幕,与外界隔离,回到这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而伍宗汉看了看城楼一眼,虽是扼腕,没有机会攻城,挫挫李崇傲的锐气,但能带走李崇傲的爱妻,也是一大收获。“出发!”
坐定在轿内,杨慈云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她轻掀帘幕,看向外头、看向清城,风沙中,她看不真切,清城的一切都模糊了,自然也看不到一直守在城楼上的李崇傲,就不知风沙模糊了眼,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夫君啊……
倘有一日,夫君登殿为王,云儿下阶为囚,云儿也不给夫君为难,不会求夫君,因为云儿一直记得夫君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