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开步伐走进去,他看见了——杨慈云在牢内倒在地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却略微发抖,似是不敢造次。
这一刻,眼前的长公主在他心中如同巨人,超越每一个人——为了朝里的和谐,为了怕损害太子将来登基继位的大业,她愿意饮鸩一死。
将杨慈云转过身,她的脸上一片安详,只有那嘴角沁着血,紧闭的眼已然了无生气。
探了探鼻息、试了试脉搏,他知道,她死了……
手一挥,告诉外面的人,太监传给了侍卫,侍卫传给了太监,一个传一个,传到了钟楼,顿时钟声大响。
皇上答应她为她发丧,让她以长公主的身分,更以太子妃的身分风光大葬,死后归葬前朝陵寝,与他们杨家的列祖列宗同地长眠。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只是静静躺着,如果可以,如果她还有意识,她定会想起这么多年来的遭遇,想起在将军府的点点滴滴,想起夫婿的情深意重,想起两人的相知相惜,想起清城的相依相守,想起舍命别离,想起挹翠阁的大火……
只是,她再也无法想了……
第1章(1)
双烛高烧,蜡泪直流,囍字高挂,新人房内外熏香缭绕,氤氤氲氲,回廊底下大红灯笼照耀,夜晚彷佛白昼,红色布幔悬挂里外,喜气喧腾。
庭院内站立众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边一派人身着宫服,明眼便可知他们是宫里人,有奴有仆,有照料贵族日常起居的太监宫女,有护卫皇室成员安全的兵勇侍卫。
而右边这一派人面无表情,眼神里却透露着紧张不安,他们都是李将军府的底下人。
这本是场大婚喜宴,名闻朝野,威震边塞的李将军府蒙皇帝赐婚,由李家长子李崇傲迎娶当朝天子的长姊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李崇傲年约二十五,年纪轻轻即立下汗马功劳,他自十八岁起随父叔驻守边塞,多场战役领骑兵单挑出征,大获全胜,平定边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别赏赐,册封他为武贞将军,准他另立李将军府。
两个李将军府并立,也成为朝廷的美谈。
然而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驾崩后都变了样——新帝即位,他被皇帝从边塞紧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数十万兵权顿时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顿时也遭到冷落,空享荣华富贵,将才无用武之地,就是他们现在的写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个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权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就当作无事一身轻,悠闲度日岂不快哉?可是现在,皇帝竟突如其来的赐婚,将整个皇室内最重要的成员下嫁给他——清平长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听说她个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学问渊博,先帝大病时,嘱托她在内宫辅佐新帝。
现在先帝才去世,国丧热孝未除,皇帝就不顾朝臣反对,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们都知道,这个公主嫁进府,绝对不是单纯的结两家之好。
“好!真好,看这热热闹闹的,长公主是佳人,驸马爷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见了,一定也是百般高兴。”一旁主持着婚仪的魏公公说着。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动如泰山,喜帕盖着她的头,没人能瞧见她的反应;至于新郎,身着华服、头戴礼冠,一张刚毅英俊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像是想要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终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这一天,那种无力感以及进而产生的愤怒,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岁,他十八岁就离家常驻边关,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儿时一同在宫内御书房读书的画面。
先帝厚爱李家,准李家的子孙也进宫与皇子、公主同学。所以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当时那个爱读书的清平公主。
“请驸马爷为长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没有自己,只能照着完成一切习俗。接过秤杆,他挑开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后立刻将秤杆放回原处。
这时,房内安安静静的,所有跟着长公主过来的宫女统统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仪的魏公公外,此时此刻,任谁也不敢进来叨扰。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气涨满胸口,此生至此,他总能掌握自己,现在这种被人掌握,被人决定的感觉,真是难受。
更何况他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长公主嫁给他,不就是为了监视他、监视李家!真是讽刺,他们李家六代为将,效忠朝廷,现在竟落到这样的下场。
杨慈云一张清丽的脸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伟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躯,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输的冲动个性,更可以想见,现在的他一定对她产生很大的误会。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这吧!”她开口,想结束今天这一切。从早到晚,从拜别列祖列宗,出宫,到进了将军府,她累了,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魏公公点头,“启禀长公主,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但是……咱家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的。”
“什么事?”
只见魏公公先对着李崇傲鞠躬作揖,“驸马爷,咱家先向驸马爷请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着他,“什么意思?”
杨慈云突然觉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么,她才想出声拦阻,只见魏公公迅即开了门。
他对着就站在外面候着的李老将军——李崇傲的父亲,以及将军夫人说:“老将军、夫人,请带着李家的人都进来。”
杨慈云急了,开口说:“魏公公,本宫说了,本宫现在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说……”
魏公公摇头,“不行!长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这儿受委屈,一定要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来拜见过您。”
李崇傲一震,唰的站起身,瞪着魏公公,也瞪向她,“连我也要吗?”眼神充满了屈辱的愤怒。
“驸马爷,当然,论伦常,您是长公主的夫婿;但论皇室的位阶,长公主是尊、您是卑,拜见长公主自是当然……”
“够了!”他怒吼,站起身,只想立刻走出门——谁也不可以污辱他,更不可以污辱他的家人,管他什么劳什子长公主,他不怕!
老将军拦住了他,几个兄弟姊妹、叔叔姑姑,也都拦住了他,就怕他这样的举动惹恼了长公主、惹恼了皇上,到时一家受害,谁也躲不了。
“子谦,不得无礼,随为父跪下,长公主在此,臣子跪拜,理所当然。”老将军拉住他,知道儿子的拗脾气,此时此刻,绝不准他耍傲气。
这时,杨慈云说话,“魏公公,皇上何时还会管到这等事来,以往在宫中,谁向不向本宫下跪,他从不过问,你说,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吗?”
魏公公扑通下跪,“奴才就算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假造圣旨,长公主这番话,冤死奴才了!”
杨慈云不说话——果然是老奴才,养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练就成精,说不过他,反而让他一句话就扣住了自己。
场面一阵僵,魏公公跪地不起,李崇傲被拉着站在原地不肯下跪,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杨慈云知道,今天这个门坎是非过去不可,外头多少宫里来的侍卫等着,皇帝找到这个把柄,非闹腾一番不可。
拒旨抗命,别说李崇傲过不去,就连李家上下都过不去!她知道,自己这个坏人是非做不可。
“本宫在此!”杨慈云轻声说着。
魏公公一听,知道长公主接受了他的说词,立刻站起身,对着众人高喊,“长公主在此,接驾!”
众人赶紧下跪,里里外外,不管是李家的奴仆,还是跟着来的宫里的奴仆,全都双膝点地,一时间,只剩下李崇傲还站着。
杨慈云表情严肃,眼里平静无波澜。
魏公公看了李崇傲一眼,“驸马爷,都在等您呢!”
老将军与夫人,一人一边拉着儿子,既是强硬,也是恳求,只希望孩子能收敛冲动骄傲的个性。
“子谦,跪吧!”轻声唤着,带着恳切的哀求。
事实上,李崇傲懂,外头来了多少兵勇都是朝廷的兵,那哪是来观礼,简直就是来监控,一时间,他只感到满腹羞辱。
什么夫是天,他不想当她清平长公主的天,也当不起!
双膝微弯,他很艰难的跪了下去,高大强壮的身躯瞬间缩成一半,他的眼神一黯,完全被折磨了志气。
众人高呼,“臣等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慈云点头,不敢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都起来吧!”
“谢长公主。”
众人起身,杨慈云看向众人,当然视线也扫过了低着头的他,“本宫累了,你们想必也累了,今晚就到这,都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