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进入这座阴暗的林子里时,阳光漫过了森林顶端,找到了林叶间些许的缝隙,洒落。
这是一座黑暗的山,有着黑暗的林子,必须在日正当中时才能进来,否则就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寂静平缓的林地里,安静的往前行。
阳光只有在树林上起风时,才会透过树叶的缝隙,悄悄洒落,这里一点,那里一束,它们迅速闪现,又飞快消失,然后在另一处出现,再消失。
光影,在黑暗中无声流转。
枯掉的叶,像鸟羽般,缓缓在光影中翻飞着,掉落在她周围,远的、近的,前方的、后面的。
啪……啪……落叶掉到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走路的声音还大一些。初来时,她很害怕进入这座不能进入的森林,就连落叶的声音都会吓到她。
她依然记得,年幼的自己紧抓着觋者的衣角,恐惧得不敢睁眼。
但当她来过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之后,慢慢的,她不再害怕这座寂静的森林,甚至开始觉得,这幽暗的森林里,其实也有属于它的美丽。
她慢慢的走着,经过一棵又一棵的巨树,若非依循过往先祖觋们留下的记号,就算是她,也会在这里迷路。
花了半天的时间,她终于再次看见了前方的亮光。
那是这处广阔的黑暗山林里,唯一有着阳光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着一座突兀的巨大山岩,山岩高而阔,从土里直插天际。
因为这块岩石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它实在太大、太坚硬了,树根长不上去,所以只有这里的这一小片天空,没有覆盖着层层密密的林叶,可以照得到些许的阳光。
即使如此,也只有在正午时,阳光才能直直洒落下来,映照在大石上。
虽然一日只有寸许的光阴,但那已足够让巨岩上长满了青苔,还攀着藤蔓。巨岩前方照得到阳光的土地上,有着一小片的青草,还有几丛花。这是这处禁忌森林之中,唯一有的光亮,也是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当时这地方并没有花。但满眼的绿意,已让幼时的她惊叹不已。
这明亮而刺眼的光与绿,在这黑暗之中,像神所赐福之地。
这是供奉地,当巫女与觋者带供品来时,我们都得为他们送到这里,奉上供品,祈求山神赐予平安。
一开始,都是觋者带她来的。
但五年前,觋者往生了,从此之后,那成了她的责任。
她提着竹篮,走到巨岩之前,阳光之下。
那块巨岩很大很大,它的正中央有着一个黝黑的洞穴。
在黑洞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石制的案桌。
她垂着眼,在案桌前跪了下来。
村里最老的觋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着她。
不可正视山神。
不可进入供奉的洞中。
不可把辟邪的项链拿下。不可,千万不可,忘记供奉。无论发生什么事,每个月最少也要有一次,妳一定要记得前来供奉。她跪坐在正午的阳光之中,打开了竹篮,把村长交给她的木盒,恭敬的放入洞中的案桌上。
第一次跟觋者来时,她才十岁。
如今,她已经二十了。
十年,彷佛在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不曾怀疑过山神的存在。
但每回觋者将供品放在案桌上,下回再来,那供品都会消失无踪。
有一回,觋者将供品摆放上去,带着她往回走时,她在幽暗的林子中,好奇的回头,只一眨眼间,桌上的供品已经不见了。
后来,再跟着觋者来时,她忍不住偷偷的留下了一朵小花。
当她在林中回首时,那朵花也不见了。
她从来不敢告诉觋者,关于那朵花的事;除了供品,人类并不被允许留下任何东西在这里。
后来,她一次又一次的跟着觋者前来,在这一年又一年之中,觋者渐渐老去,病了,然后往生离开。当供奉变成了她的责任的那一年,她忍不住开始在巨岩旁,种花。她发誓,有好几回,她都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或许是山神,她想。在这山林的最深处,没有动物,连虫蛇都不来。
也许是因为如此,种在这儿的花,总是开得特别娇艳。
献上了供品,她在草地上坐下,一边从竹篮里拿出午餐吃着,一边享受着阳光,和徐徐吹来的风。
各式各样的花,迎风摇曳着。
吃完了饭,她仰躺在草地上,享受春风拂过脸庞的感觉。
一朵云,飘过了那小小的天空,稍微遮住了日正当中的阳光,然后又缓缓飘开。
她不禁闭上眼,享受温暖的春阳。
这里,是如此寂静又温暖。
有时候,躺在这边,她会觉得自己彷佛和大地、和这座森林,合而为一。
对村里的巫觋们来说,这里是禁忌的森林,但对她来说,这儿却是她休息的地方。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充满心肺。
微笑,浮上嘴角。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感觉着大自然,却在不自觉中,缓缓睡着。
又是那个姑娘。她身上戴着辟邪的银项链,上面还编织着七彩的琉璃珠。它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就这样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阳光已经开始偏斜,但她躺的地方仍在日照之处,不过树荫已移动到她身旁。
它应该要回去了,可今天时候尚早,昨夜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清晨,主人们喝了酒,喧闹到早上,现在他们都还在睡觉。
以前,来的人总是一个老头,后来那家伙带着她一起来,当时她还小小的,身高不到那老头的一半。
但这阵子她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老头不再出现,变成她自己独行而至。
它猜那老头应该是死了。
人类的生命,总是非常短暂。
当她变成一个人时,她开始在这里种满了花。
她是个奇怪的姑娘,所有来到这里的巫觋,都害怕停留在这里,总是把东西放了就走,只有她会留下。她的篮子,已不在阳光下。它闻到食物的味道,很香。
口水因为那香味,不自禁的分泌着,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戒备的,它瞧着那睡着的姑娘。
她的呼吸规律,表情放松,没有醒来的样子。
它吞咽着嘴中的唾体,再瞥了眼竹篮,眼中浮现贪婪的欲望。
人类,都是不可信任的。
但她不过是个姑娘,就算看到了它,又能拿它怎么样?
饥饿,让它将手伸出了洞口。
阳光被层层的绿叶遮住了,洞口已完全覆盖在阴影之下。
悄悄的,它谨慎的爬了出来,无声的在阴影里移动着,一边警戒的瞧着躺在不远处的她。
她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在光照下闪闪发亮。
那么亮的七彩,让它有些畏惧。它告诉自己,没关系,她还在睡觉,那辟邪物再怎么样也伤不到它。
它小心翼翼的移动到竹篮旁,掀开了盖子。竹篮里,有一颗果子,还有一个以竹叶包起来的饭团。它伸出手,抓起了饭团,一边紧盯着她,一边张开大嘴,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去,让它大大吃了一惊。好好吃!真好吃!
那白饭香甜,软硬适中,包在饭里的猪肉充满了肉汁,搭配着酸甜的咸菜,和中间那颗咸蛋黄,甜咸合度,简直就是好吃得不得了。
它以双手捧着大饭团,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狼吞虎咽的吞吃着,吃得满脸满手都是饭粒。吃完了饭团,它又抓起果子,喀嗦喀咛的咬着饱满香甜、汁多味美的果子,完全忘了要去注意食物的主人。
她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它正在吞食她回程晚餐的这副景象。
当她睁开眼,瞧见那瘦弱的东西时,她吓了一大跳,完全不敢乱动。
那东西黑黑的、瘦瘦的,像只饿了好几年的猴子,只是它有一头黑色蓬松又杂乱的长发,身上还套着一块破斓又肮脏的布。
它吃完了果子,还一根一根的舔着它皮包骨的手指,甚至不忘捡拾掉在草地上的饭粒,它把饭粒丢进嘴里,连一粒都不放过。
她瞪着那皮肤青到发黑的没毛猴子,怀疑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然后下一瞬,它转过身来时,她才赫然发现,眼前这东西不是什么稀有的动物,它是个人,是个他——
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他转过来时,视线和她的相遇,整个人为之一僵。她和他对看着,在那瞬间,领悟到她错了,他不是脏孩子,他是个妖怪。
他有着人类的样貌,但又有点不太一样:他的皮肤是青黑色的,有些地方冒出了些许的鳞片,他的耳朵尖尖的,超出了他的头顶,他手脚的前端是锐利的爪子,而不是指甲;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对露出嘴角的撩牙,和一双暗金色的瞳孔。
但就算是妖怪,他依然是个孩子。
她看见他金色的瞳眸里闪现恐惧,下一瞬,他转身就跑。
「喂!等等!」
她出声喊他,但只一眨眼,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往哪儿跑,又是躲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