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回,君唯买醉浇愁,看着他醉后吐露心事,那字语中的沉重,笑意中的自嘲,总教他这个好友都为他痛着,却又帮不上忙,无能为力极了。
“我已经被卷入其中了。”她冷哂着。
不敢查探她的消息?明明遇见了她,也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愈是如此压抑自己,不就愈说明了他心里有鬼吗?
“所以,他现在才会离开。”孙玉珏叹气。
“他以为他这么做是在保护我吗?他未免也把我瞧得太扁了?”伊灵深吸口气,把眸底的酸涩都逼回。“反正,他迟早一定会再上客栈的,因为在金陵,谁都知道宫之宝现在人在秦准河岸里。”
“你要作饵?”
“我只是想问清楚。”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他的苦心呢?”孙玉珏发火了,忘了她有武功,可以轻易地劈死他。“君唯会听命于净岚,还不是因为你,否则他早已脱离玄手门,不当杀手很久了。”
君唯求的就是她的安危,不让她涉入危险之中,为什么她就是不懂?
伊灵神色木然地掀唇低笑。“他真的是玄手门的人?”
孙玉珏愣住。“我、我……”
“你也知道,他就是灭我伊家三十佘条性命的凶手?”
“不、不是这样的,他、他……”
“他真的是……真的是……”她苦涩笑着。“所以面对我,才会内疚,所以才会收养我们姊弟、对我那么好……
原来,这一切,全都起源于他的内疚?”
“不是的!一开始,君唯确实是内疚,但到最后,他已经由怜生爱,你到底懂不懂一个男人可以为心爱的女人卑微委屈到什么地步?”
“杀手不该内疚!更不需要为我卑微委屈,他应该残酷到底!杀了我全家,又救了我,这算什么?他是在赎罪吗?他以为他可以弥补我吗?”伊灵敛笑,水眸像是酿着血似地艳红。“他错了!”
错在没有赶尽杀绝,错在自以为可以弥补,错在……不该相遇!
孙玉狂被她决绝的神情震慑,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踩着踉枪的脚步离去。
完了……他闭眼沉吟着。
第8章(1)
十四日的夜晚,月华似银缎,荡出一地银波。
伊灵独坐在咏春阁的屏塌上,不准任何人接近。她望着外头快圆的月,耐心等候。
亦然说,近来每逢十四夜,皆有血案发生,经他调查过后,才知,已经有三、四年之久,由于遍布各州,而且并非每月行凶,于是尚未在民间蔚为流传。倒是近两件,离金陵较近,成了百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所以,她认定,今夜,孟君唯必定会来。
玄手门是江湖中极为神秘的门派,行事低调,作风残虐,只要有人上门委托,砸得起钱,他们就可以为人卖命,刺杀委托欲除的对象。
伊家,就是灭在玄手门之下。
说来可笑,因为孟君唯的善心收养,教她淡忘灭门血案,如今却又因为他的存在,而再次鲜明起来。
始与末,都是因为他。
在他们之间牵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条线?
伊灵撇嘴笑得苦涩。
她很累,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阖上眼,很想睡,但是一沾上床,怎么也不能入眠,所以她只好等。
等什么?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是一个谜,她从不去追问,也许在她心里早已有个底,只是她从不愿承认。她不想去想灭门惨案,她只想着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贴心,那么一个费尽心思保护她的男人,怎么可以是她该死的仇人?
老天怎么可以这样玩弄她的人生?
她肢着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挣扎着的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想要听他告诉她,他并没有杀害她的亲人,他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一个善心收养他们姊弟的人,一个疼她、爱她的人……爱吗?他真的爱她吗?
他是疼她的,她比谁还要确定,但他的疼宠却不是因为打自内心,而是因为赎罪或内疚,她宁可不要。
她不要这样的感情,她不要……
微微声响传入她比常人还要敏锐的耳朵,她微挑起眉,睇向窗外。
十四月夜,在灿亮月辉下,丑陋的事物无所遁逃。长发未束的孟君唯,一身快要融入夜色的玄色劲装,燃着猖狂杀气若魅在林间飘忽着。
看向窗外的她,怔住。
这是她记忆中的孟君唯吗?
她瞧错了吗?
伊灵缓缓站起,与跃至几尺外的孟君唯四目交接,他神色恍惚了下,随即跃起“孟君唯!”她喊着,从窗子跃出。
他充耳不闻,身形如星地疾掠而去,她跟着点步追逐。
这些年,亦然教了她不少武学,虽说她向来只勤于练养生的内功心法,对于武学兴致缺缺,但是扎实的内功心法,教她学起武学比旁人要来得迅速且精湛,但是面对他,她依旧追不上他的身影。
天啊,如此大的悬殊,若他真的要宫之宝的命,还怕不能吗?
“孟君唯!”她扯开喉昽喊着,使尽全力跃至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孟君唯停住脚步,他垂着脸,如瀑檀发掩去他的神情。
“想杀宫之宝,你得先过我这一关!”她气息微乱,水眸直瞅着他古怪的举措。“怎么,你无脸见我吗?”
孟君唯高大的身形微微抽搐了下,抬眼,向来润亮的黑眸竟是妖诡猩红,而他俊白的面容上竟浮颤着暗色血痕。
“退……开。”他瘠癌的嗓音彷佛是经过莫大的压抑从牙缝中挤出。
“你怎么了?”她被他脸上古怪的血痕震住。
“宫之宝在哪?”他攒紧浓眉,痛苦地闭上眼,像正承受着无以复加的椎楚,浑身发着轻颤。
“我不准你杀他。”见他身形微动,她立即再挡,水眸怎么也移不开他不对劲的眼神。
那血痕,她在几天前见过,但那时不过像是脸色太苍白,导致血管显露,压根不似眼前这吊诡如鬼的情景。
“我……非杀了他不可。”他眯紧漂亮的俊阵,撕哑地低吼着。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慌了,什么血海深仇、什么痛楚全被她抛诸脑后,她现在只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什么事。
伊灵走近他,想碰触他脸上不断跳颤的暗色血痕。
“不!别碰我,你快走!”他迅速地退了一步。
“我不走,除非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他退,她进,一步步地进逼。“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如影子般地疾速退后,像快要发狂似地吼着,“不杀他就救不了思唯!”
“这跟思唯又有什么关系?”
“思唯需要解药!”他痛苦地抱着头,从喉口挤出的嗓音嘶哑而激楚着。
“解药?”她怔愣地瞅着他,不懂。“思唯只是病了,他为什么需要解药?”
“他……”他蓦地捣脸低吼了声,宛若是困兽垂死前的哀嚎,其声沉哑得快要撕裂般。
“君唯!”她快步向前,想要抓开他捣着的脸,却被他一把扫开。
伊灵没有防备,被他可怕的力道扫出几尺远,狠狠地跌坐在地。
孟君唯错愕地看着她,想将她扶起,但他不能……“快走,我快要撑不住了,你快走!”痛在他骨子里跳钻着,像针狠扎,似虫剧嘱,痛得他快要失去意识,她再不走,说不定他会失去理智地把她给杀了!
“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她顾不得痛,翻身跃起,硬是再挡在他面前。她想起了孙玉珏语带保留的话语。若说净岚对他下了毒,这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否则,他为什么要听净岚的命令行事?
孟君唯瞅着她,眸色哀戚痛楚。“快走……”
“我不走!你跟我走,就然很擅长解毒,他可以帮你!”她缓步走近他,水眸映着他的痛。
“伊灵……”他沉喃着,好想用力将她搂进怀里,让她镇定他快要发狂的魂,然而,他的手却与心背道而驰,在她靠近的瞬间,五爪扣住她细嫩的颈项,他亲眼看见她瞪大眼,惊慌错愕地看着他。“不要……”
他痛苦地逸出悲鸣,猩红的眼布满狂乱。
“你……”她水灵的眸眨也不眨地瞅着他,透过指尖,恍若他忍遏的痛传递到她身上,她在瞬间察觉他的慌乱与挣扎。“你怎么了?”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快走!”他咬着牙,咬出了血水,心与魂抗衡着,将扣住的力道硬是松脱几分。
“不走!你跟我走!”她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她知道,她肯定遗漏了很重要的部份。
话落;他指间的力道又扣紧起来,她紧抿着唇,忍着喉间快要爆开的痛。
“杀了我!”他瞪大迷乱的黑眸,脸上、颈上的血痕像是要爆裂似的。
伊灵眯紧了水眸,发现力道又松了些,她迅速地微使两分力朝他胸口击去,逼迫他完全松开手。
孟君唯邪魅似的身影朝后疾飞数步,瞬地又朝前直掠而来,双臂劈开夜空,气劲如刃逼近伊灵——“伊灵!”他张牙暴咆,宛若困兽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