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就先不打扰各位用膳,菜再送上来。”
“响螺汤上桌。”
“莼菜羹上桌。”
响亮的喊声中,一列跑堂端着菜盘快步走来。一直望着厅堂方向的陆明突然张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与他眼神对上,陆明露齿一笑。
事情成了。
他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负重,全是为了这一刻。
那名端着莼莱羹的跑堂怀里,正藏着一支紫黑色极其稀罕珍贵的鸩鸟羽毛。这食毒蛇的鸩毒性之强,只消将毛梗朝酒水中轻轻几划,不到几刻钟饮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陆明这计谋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负责掌杓备料的曲如意再无辜,也绝对逃不了牢狱之灾。
而他,刚好可以趁“小莲庄”群龙无首,再次坐享其成。
这也是他敢大胆撕破那纸转让契的原因。那种东西他再写就有,就算撕个百张千张,他也不怕,但千算万算,他就是忘了算进如意过人的灵鼻。
跟在最后的跑堂一与如意擦身而过,她突然皱紧眉,唤道:“等等。”
“小姐?”端握着菜盘的双手一缠,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这莼菜羹味道不对,你跟我过来。”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风后。
搞什么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连引颈翘望的陆明也跟着皱眉。
如意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莼菜羹里沾了那么一些。
跑堂张大嘴还未喊声,她已将杓子送进嘴尝了一口。
见状,陆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观察陆明的段柯古警觉抬头,朝屏风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见如意手一打,挥落跑堂手里菜盘的动作。
“砰咚”一声,热腾腾的莼菜羹与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厅上的吃客惊声大叫。
段柯古全然无视周围的骚乱,他唯一念头,就是快到如意身边去。
从没有一刻,他感觉时光的流逝,是这么缓又这么快。从如意挥落菜盘,接着摔跌的瞬间,他所有知觉仿佛全都打开了般,她每一个倾斜,投向他的一瞟,还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却让她从怀抱间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觉到的每个动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别吓我——”他搀起倒地的她,浑身颤抖地看着她。
才这么会儿时间,她已紧合双眼,双手无力垂下。
于伯从另一头奔来,手里抓着一只棉囊,扬声呼唤:“大人,小的这儿有瓶护心丹……”
这瓶护心丹是皇上赐下的宝物,据说是用许多珍奇药材熬炼。先前于伯领着一干仆佣南下,段丞相要于伯带着,就怕自己儿子出门在外,突然有个什么万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场。
段柯古抖着手接过药丸,端起如意下颚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里。
他很清楚护心丹效用,顶多只能多拖点时间,要解毒还是得靠解药。
他将如意往于伯怀里一放,起身四顾,不一会儿便瞧见趁乱逃窜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声命令。
“不不,大人饶命,小的所以会这么做全是陆当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问,立刻交出怀中的鸠鸟羽毛。
“陆明!”段柯古都喝一声,猛地回头,屏风后边已不见陆明身影。“传令下去,前门后门全给我关起来,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绝对要他拿命来抵!”
第8章(2)
手戴铁枷的陆明根本跑不远。
他一见事情不对,马上头一转,趁乱躲到院里的奇石堆中。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门,可一听段柯古吼声,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个地方藏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躲过追捕,说不准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可没想到段柯古一跳跃上“一枝轩”屋顶,居高临下,一会儿就发现陆明藏身何处。
陆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
“把解药交出来!”段柯古手指掐紧他脖子。
“我没有。”陆明噎着声音说话。
鸩毒是天下奇毒,当初他所以用它,就是打定主意,绝不让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着陆明,亲眼望见心爱人儿倒地的懊悔,还有此刻心中亟欲击毙陆明的狂暴怒火,全是向来淡薄闲散的他从未体会的情绪。
他现在终于能够理解,恨意为何能让一个人变得疯狂、渴望报复——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他恨不得当场撕碎这张丑陋至极的嘴脸!
“你以为你说没有,我就拿你没办法?”蔓延狂烧的怒火让他声音变得嘶哑。他自怀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以羽尖轻蹭陆明脸颊。
“你、你要做什么……”陆明煞白脸。
“你想呢?”
如芦杆般中空的羽管在堪堪触及陆明面颊前停下,段柯古俊颜浮现嗜虐的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只消在你脸上画上这么一道……”
陆明斗鸡般的双眼直盯着羽管,知道只要段柯古稍一使力,不到片刻他即呜呼哀哉,魂飞魄散。但是,他并不想死。
“犀……犀角粉……可我身上没有……”
段柯古甩开陆明。“把他带进衙门关起来,交由周大人处置。”
“段大人……不要啊,饶命……”陆明知道,他这一趟进衙门,怕是没有出来的一天了。
大步离开的段柯古,完全没回头多看一眼。
“大夫这边请……”
于伯领着大夫来到如意闺房,里边人一听见声响,立刻放开如意的手,迎向前去。
“犀角粉呢,带来了吗?”
大夫一脸尴尬。“回大人,犀角粉是何等珍稀之物,小的医馆怎么可能会有……”
“为什么不早说?!”段柯古急坏了。“哪里会有?你说。”
“或许皇宫内苑、名门大贾府上……”
“可恶!”他不该浪费时间问这几个庸医,早该派人回京城求救去。“于伯。”
“小的在。”
“你身上护心丹还剩多少?”
于伯倒出算了算,回道:“十来颗。”
长安扬州一趟来回近十天,十来颗护心丹感觉有些勉强……但不管了!这节骨眼,只能什么法子都试试看了。
“跟我来——”
大夫见段柯古就要撇下他,连忙说话:“大人。”
段柯古回头。
“是这样的,小的虽然没有犀角粉,不过小的养了几只吸血放毒的软虫,说不定派得上用场……”
“干么不早说!”段柯古又回到床边,一挥手要大夫过来。“你试。”
大夫小心翼翼从竹匣中取出四只黑抹抹的软虫,轻轻搁在如意颈边。
段柯古一听软虫吸血需要一点时间,便丢下大夫,赶着去写信。
“于伯,这给你。”他将书信往于伯怀里一塞。“你现在立到派人送到京城,路上不可耽搁,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小的知道。”于伯身一矮正要离开,这时如意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喊。
“怎么了?”段柯古三步并成两步赶过去。
“是小的虫……”
段柯古朝大夫的手望去,只见四只吸饱了血的软虫全掉在如意颈边床上,动也不动,看情况,该是死透了。
“小的这几只虫,都还是特别用毒养过,一般毒性是毒不死它们的。”
段柯古捧头一看,瞧见此景,要是杀了陆明那家伙可以救回如意,他绝对不会迟疑!
“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可想?”
大夫怯怯地答:“没有犀角粉,大概只能靠您手上的护心丹多拖几日,不过不是长久之计。您瞧这——”
大夫抬起如意手掌,段柯古这才发现,原本只停在她指尖的紫气,竟已漫向二指节处。
大夫叹气。“一等这毒液浸透整只手臂,就算取来犀角粉,恐怕也回天乏术。”
握着如意冷如冰的手,刹那间,段柯古觉得头上昏眩、心头空空,彷佛魂魄已不在自个儿身上似的,手脚一阵虚。
他本以为十几颗护心丹多少能撑上十天,可现才刚过两刻钟,她已变成这样——
不,他说什么也要救回他的如意!
“周大人!”他冲出房门,猛力抓住周大人双肩吼着:“你现在立刻派人到城中的富户去,问问谁家有犀角粉,不管对方要多少银两,我全都允他!”
“好好好,你不要急,我立刻派人去问。”瞧段柯古双眼满是血丝的恐怖神态,周大人哪敢吭一句麻烦。
但这样还是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坐在如意床前,段柯古不停自责。在他脑中不停回旋的,全是如意倒地前与他交换的一眼。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他不是在娘面前发过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根汗毛?
“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他捧起她手罩住自己双眼,掌下,早是泪流满面。
“你昨晚才答应过,一等“小莲庄”上轨道,你就要跟我夫唱妇随,天南地北走踏……我都还没听你喊我一声夫君,我不许,我绝对不许你就这样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