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必定到过很多地方,每一回,你都知道该往哪里去吗?」她睁着水润的眸子,有些兴奋地问他。
「妳羡慕我?」他粗嘎地笑。
她必定不知,回首对着他,馨香的芝兰气,柔柔地喷拂在男人脸上,是多大的诱惑。
「有一些些。」她承认。
「那就随我出城,我带妳上山下海,四处游历。」他嘎声蛊惑她。
她吓到了。
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可这话惊醒了她。
「我的手,应该没事了。」她轻轻抽回手腕。坐在他腿上,她开始不安起来。他看她一眼,不动声色,放开圈紧的铁臂。
织云连忙站起来。「谢谢你。」她别开眸子,羞涩地对他说。
「我看妳休息两日,两日过后,再来找我。」他也站起来。
「我的手没事,」她不想休息。「我明日一定会来,还按原来的时间来找你,你要等我。」
「妳的手伤到了。」
「没关系,只要我不自己下马,就没事了,不是吗?」她羞涩地仰首问他:「你不是说,会抱我下马?」
他看着她。「对,我是说过。」徐声回答,边旋紧药盒。
「那么,我腕上虽然有伤,还是能骑马。」她说。
他挺身,垂眼看她,不语。
他忽然沉默,让她有些紧张。
「也好。」他终于开口,声调矜淡得,让她捉摸不透。「明天妳依旧早上来,我等妳。」
她笑了,其实她从来没这么逞强过。
「如果手疼,就不要勉强,开口告诉我。」他低柔地对她说。
「好。」她不住地点头。
他为她穿上氅衣。「我送妳出去。」不再拉她的手,他径自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走出去。
织云跟随他走出矮屋。
「夜里寒,手会更疼,记得叫丫头在屋里给妳添炭盆。」他嘱咐。
「嗯。」她柔顺地轻点蚝首。
他忽然伸手,温柔地拂去她额上一络发丝。
她愣住,呆呆地站着,睁着圆润的眸子,有些傻气……
「等妳学会骑马,我带妳去看云海。」他柔声对她说,手里握着一络她的长发。
「云海?」她喃问,眸子蒙眬得醉人。
「想不想看,什么叫云海?」
「想。」她点头,白嫩的小脸泛红。
「我拐妳出城,也肯?」
她傻住,怔怔凝视他,不知怎么回答。他低笑。「今晚好好睡一觉,手上的伤才会早点好。」转过她的肩,他催促她。「回去吧!」她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他抿嘴对她笑。
第5章(2)
看到他的笑,她好像安心了,这才回头再继续往下走……
不知为何,每回分手,她竟然都感到有些依依不舍?
织云无法深究自己的心情。
因为只要再多想一点,她怕来见他的勇气,会被心中日渐加重的罪恶感取代。
接连几日阳光普照,遍地白雪开始融化了。
雪融时节最寒冷,夜里冻得厉害,屋内虽然已经摆上炭盆,还嫌不够暖,织云蜷在床边,气息渐渐浅促起来。
这晚织云上床前,胸口已经开始发闷。
「织云姐,您还好吗?」小雀走进房内收杯盏,听见织云喘气的声音,紧张地上前询问。
「还、还好。」她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可我见您不太好,您要不要坐起来,让小雀伺侍您服药,等服了药,再卧下歇息?」小雀很担心。她见过几回小姐发病的情景,她知道,像现在这样喘着,是前兆。
「不,我不服药。」织云还能忍。
既然能忍,她就要撑过去。
她不愿再服锦缨果磨成的药粉。
「可您不服药,一会儿要是发作起来,会要命的!」小雀急了。「织云姐,您还是坐起来,让我给您调药水,您赶紧服下就好了—— 」
「不,我不服药,妳、妳别劝我。」织云吃力地回话。
因为费力说话,她喘得更厉害。
小雀劝不动她,又见她喘得越发严重,急得快哭了。「织云姐,我去取药,您不喝没关系,小雀先备着就好!」她边说,边奔至柜前,手忙脚乱地开柜、取药、倒水、调药……
小雀的手在打颤。
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以往小姐病发时,虽然吓人,可至少还会配合吃药,然而这回情况特殊,小雀实在不知所措。就在小雀调和药水的时候,织云已经撑不住。她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按着发痛的胸口,全身冒冷汗,开始急促地喘息……
小雀拿着调好的药汁,奔回床前。「织云姐,快来,您把药喝了!」她手抖,杯里的药水,已洒了少许。
织云摇头,她不喝。
「织云姐,您快把药喝下,小雀求求您,您快喝吧!」小雀害怕得几乎要哭了。
「我不喝……我不能喝……这是穿肠毒药,我不喝……」织云唇色已发白,急促地喘气,全身发抖。
「织云姐,您别这样,您就喝下吧!您再喝下这回的药就好,下回我一定不叫您喝、一定不再叫您喝这毒药!」小雀苦苦哀求,已经把玉杯凑到织云嘴边。
可织云喘得厉害,没办法咽下药水,有一大半药水呕出来,还呛住了她。
她剧烈的咳,咳出了泪,咳出了腹里的苦汁。
小雀终于哭了。见织云的模样,她心疼小姐受这样的罪,更害怕城主的责罚。不知所措的小雀,只能顾着拍抚小姐柔弱的背,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乱了半晌,织云才慢慢停止干咳,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这时她的发都乱了,散了,全身被冷汗浸透,还在发抖。
「织云姐,您好些了吗?」小雀焦急地问。
织云慢慢抬起眸子,看到小雀脸上的泪水。
「小雀,我的日子不多了,对吗?」她忽然这么问。
飘忽的声调,问出口的话,全都让小雀心惊。
「织云姐,您别这么说!」小雀叹气。
「我的人生离不开毒药。毒药能救我,可也会蚕食我的身子,我依赖着它,没有办法解脱,总有一天,也要因为服用这个毒药而死亡,与其如此,那么我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别呢?」织云轻声说。
「织云姐,」小雀的声调颤抖。「您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您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您不会死,您是织云城的织云女,织云城的众神,一定会在天上保佑您的,您一定不会有事!」
织云笑了。苍白的笑容,凄美却动人。「小雀,我娘也是织云女,众神也保佑她,可她,却也死了。」
小雀呆住,彷佛受到了惊吓。织云用既怜悯又哀伤的眼神凝望她。「如果刚才我就那么死了,那么我的人生,还能剩下什么呢?」她喃喃问小雀,又像在自问。
小雀吸口气。「织云姐,您别想这么多好吗?您这样,小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您。」
织云收敛笑容,神情苍白而且哀伤。「我在想,就算我活下来,我的一生也早已被安排好,我这一生不过就是织云城,服药,嫁人,服药,织云城,服药……我的一生好简单,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垂下眸子,她凝视着在烛光掩映下,温暖纯洁的白色缎被,怔怔地问:「可我的这一生,真的只能是这样吗?」
「织云姐?」小雀睁大眼睛。
听见织云说这厢话,不知为何,她心里好不安。
「我累了,小雀。」再抬起眸子,她幽幽地对小雀这么说。
「那么,织云姐您先换衣裳,把湿衣裳先换下来再睡。」她伺侍织云更衣,再帮忙拉被,全都办妥了才问织云:「小雀今夜就在屋里陪您,好吗?」
织云点头,慢慢躺下,没有说话。阖上眼,刚才与哮喘缠斗后的疲累,早已将虚弱的她征服。躺在床上,她星眸微阖,气息浅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小雀陪在屋里,不敢出去,她怕小姐的身子还没缓过来,她必须在身旁照应着,直至夜深,小雀再也撑不住,终于慢慢睡去。
无论如何,这夜总算静下来了。
天亮之前,屋里不再有紧张与慌乱。
有时,沉默与死寂,也会教人心安。
融雪。潮湿晦暗的大地,像地狱一样死寂。他正在屋内换衣,刚脱衣,马房内蓦地传出一阵躁动,马蹄喷溅、马身用力撞击四壁的沉重闷响,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障月裸身走出屋外。
酷寒的马场,立刻能冻死人。他站在马场边,面无表情。惨淡的月色,照在他精壮的胸膛上,浸润他胸前那块渗着血色的蛇纹玉。躁动突然变得更猛烈。他直接朝马房走过去。
马房沉重的木门才刚被推开,就见一匹高大的黑马堵在门后,从鼻孔里用力喷出白气,看似就要冲出马房外。然而黑马一见到障月,却忽然仰天嘶鸣一声,骤然俯跪前蹄,状似臣服……
障月视而不见地越过黑马,直往马房深处走进去。
黑马立即提起蹄,跟随而至,似乎因为极大的恐惧而紧随障月。
马房尽头,有一座半人高的木窗,窗扇上的扣柄已几乎被撞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