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关高利贷,加上现场一片狼藉,项幽凌知道事情绝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追问,一个段落又一个段落的,直到她慢慢吐露出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的……
听到她幸运的在一个安全的时间进到家门,他替她感到幸运。
听到欠债的由来、她怎么利用报警这名义的优势稳住这些个凶神恶煞,又是如何与这些二度造访的讨债人们谈判,他觉得她极具天赋,可以冷静的抓住重点予以利用,有效的达成目的。
但不妥!
何止是不妥,听到她一个女孩儿家与高利贷对峙,项幽凌只觉得心惊,无法想像,若是一个弄不好,她一个女孩儿家再加一个老太太,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幸好没事,幸好一切平安没事。
这结果,让项幽凌不忍出口苛责,更何况他知道,这时候的她并不需要说教,至少,那绝不是眼下最需要做的事。
「辛苦你了。」他说着,说话的同时,脑中没想什么,很顺手揉了揉她的头,然后明显顿住。
视线直直的看向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慢慢的将手从她的脑门上退开……
项幽凌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那样。
她抱着腿,曲着身子不动,像在想着什么,压根儿没发现这小插曲。
因为她的没反应,项幽凌也忙着自我调适一番……
其实也没什么,是吧?
就好比路边有只可怜兮兮、遭人弃养的小小狗,一般人都会忍不住顺手摸两下,他也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情,才会很顺手的伸手碰触她。
这真的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是身为人类的本能反应,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项幽凌花了约2·39秒的时间去想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进一步发现到,他竟然把时间用在思考这件本来就自然而然的事,那才真的是不正常!
完美的调整好心态,片刻前出现的古怪感很自然的消褪去,项幽凌没再浪费时间玄注意这种人类的正常行为反应,迳自拿了电话拨给吴良,说了他先不回办公室,同时也交代吴良找清洁公司过来处理善后。
交代完毕,回头……
那朵枯萎中的小花儿依然枯萎当中。
项幽凌看了看,发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流浪小动物的感觉。
是小动物啊……
身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有着正常人类的行为反应,所以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试着正面鼓励,说道:「你做得非常好。」
她抱着两条腿,曲着身子没动静,一点也没被鼓舞到的感觉。
项幽凌也没管她有没有被鼓舞到,按着自己的步调,在正面鼓励后,接着指出错误的步骤——
「不过下回再有同样的事,别这么冲动……」想到她一个人跟几个彪形大汉对峙,他皱了下眉,说道:「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解决,要再有类似的状况,记得先等我一起,别抢着自己处理,知道吗?」
她没应他,不过总算是开口了。「凌哥。」
她唤着他,这称呼是项幽凌一再坚持不要被叫「项先生」的前提之下,她改口配合的称呼,就像这临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她都按照名字的尾字加个哥表示敬称一样。
「我妈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很突然的冒出这么一句。
「……」项幽凌没接腔。
随着近日来资料上的补充,对于曹芷静这人的行事与性格,他已经有较完整的认识,但基本上还是不认识。
对于不熟识之人,他不觉得自己有立场评论什么,只能选择沈默。
「不知道你的资料里是怎么写她的,但对我来说,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妈妈……」她说着,声音细细的,犹如呓语。
也不管项幽凌有没有听清楚,她只是自顾自的细语呢喃:「她体贴、她善解人意,不管遇到再怎么过分的事,就像舅舅这种吃人够够的弟弟,她也从不怨天尤人,她只是歉疚……对奶奶、对爸爸、对我,她一直觉得歉疚,但……明明就不是她造成的,明明就不是她……」
状似没头没脑,但项幽凌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赖后面几次的资料补足,曹宗耀时不时向长姊伸手周转的事,也都仔细注记在资料当中。
记录上记载的大笔金额,从数万到十多万,也有近百万,好比前阵子楼寄双以亡母保险金所还清的房贷,那也是三年前曹宗耀所积欠下的大笔卡债,因为不想这个弟弟被高昂的循环利息金逼死,不得已曹芷静只好先拿夫家的房子抵押,贷了一笔钱出来填补弟弟越滚越大的债务。
如果曹宗耀能实行借钱时的诺言,按时奉上每个月该缴的房贷费用,那倒也就罢了,问题他只老实缴了头两个月,再之后就是自动延期。
第一次晚了十天,第二次晚了半个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自动当没这回事。
夫家多次伸出援手,甚至看在曹芷静的情面,拿出房子做抵押,但结果,每一次都是被背信、每一次都得自己吸收这些额外的债务,更不要说,除了帐面上大笔金额的借贷,项幽凌可以轻易的推测,帐面下几千或是一、两万元的口头借款应该也少不了。
这连串的事件下来,被拖累的曹芷静若只是一般寻常人,合理推论,自责是避免不了的,所以当楼寄双没头没脑的讲到歉疚时,他可以轻易理解,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凌哥,是不是因为人好,就注定要受苦?」楼寄双低声问。
「也不能这么说。」这时候说什么大道理都是假的,项幽凌决定冷处理,所以他平淡的回道:「是有些人太浑帐。」
她恍若未闻,咬唇,一颗心只觉得憋得难受,一口气梗在那儿,让她直要喘不过气来。
「明明……」不想这样,但楼寄双就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就是止不住哽咽。「明明欠钱的不是我们,但每次,每、一、次,都是我们倒楣……」
身为一个晚辈,楼寄双从来就不赞成母亲一再援助舅舅的行为。
对她来说,拿钱丢进水里都还会扑通一声,可是帮舅舅,就只更养成舅舅不负责任、犹如吸血蛭一般的个性,那根本就是在害他。
最简单的道理就是,要是当年舅舅亏空公款时,妈妈狠下心不帮忙善后,让她这个财迷心窍的舅舅真正吃上一次苦头,甚至是被抓去关。
让他为他的人生负责、真正的痛上那么一次,认清自己的能耐,又哪会有后来这十多年来的纠缠不清?
一次,一次,又一次。
楼寄双的记忆里,已经数不清她这舅舅登门借钱的次数,撇开直接闯下的大祸不说,他每一次的招式都大同小异。
先是架构一个美好的发财梦想,试着说之以理,等说不过时,就亮出外婆这张王牌,动以之情的拿外婆来压榨她的妈妈,只因为长女这身分……
「以前我妈总是说没办法,说不能让外婆操心,也不能害其他几个阿姨日子难过,她一个做女儿、做姊姊的,能帮忙担着就尽量担着,更何况再怎么不成材,毕竟也是自己的亲手足,总不能真看着他被钱给逼死……」
咬唇,楼寄双怎么也不明白这份长女跟长姊的迷思。
生为长女,这是能选择的吗?
底下有三个妹妹跟一个不成材却受双亲疼爱的弟弟,这又是自己能选择的吗?
为什么要将那么多不必要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呢?
「你应该比我清楚,像我舅这种人,不给他一点教训,最后会被逼死的也只有旁人的分,但我妈就是看不破,然后总是为了这个寄生虫一样的人感到歉疚。」
娓娓述说着这些不该为外人道的家丑,楼寄双心中满是不甘。
「她其实一直想让我跟奶奶过更好的生活,但是舅隔三差五的总是惹麻烦,又总是在事情闹大时,求外婆找上门来哭诉装可怜,逼得妈妈不得不帮忙……同样都是外婆的孩子,为什么我妈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问的对话不是为了公事上的请教、行政事务上的协调商讨,而是表达她的人生、她内心真实的感受,也是掩饰在那沈着有如小老太婆般表相下的真实情绪。
认识她、一起工作也算有一段时日,但却是直到这时,项幽凌才发现她小老太婆以外、孩子气的那一部分。
大异于平日的老成沈稳,眼下的她,椎嫩脆弱,所流露出来的那份情绪完全符合她的年纪,是足以引人怜惜的荏弱少女姿态。
也许……她也不是自愿要像个小老太婆?
项幽凌忽有所感。
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在这种成长环境之下,她若不早熟、若不逼着自己长大,只被动的当一个符合年龄、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那么……他所接触到的楼寄双,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