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朝太子,身分尊贵,向来只有别人为我赴死的份,没有我为别人牺牲的道理。平时无事时,怎么嬉闹都无妨,但真要出了事,龙英,朱钰、带缘、以及东宫里所有人都得挡在我前头,为我承受一切——当然,也包括在内,小梨子,曾问过,当我的侍读到底该做些什么,经过今日,我想应该已经很明白了,不管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就算心里觉得不值得,还是得有随时为我牺牲的准备。我可以待好,但我无法保护,所以,如果不能保护自己,我最多是在私底下为掉个几滴眼泪,但也仅止于此,不会再更多了。我话说到这里,可明白了?“真夜很明白自己这番话,形同亲手杀死黄梨江心中仅存的少年天真。
但早些让他认清现实也好,否则,等他翅膀长硬了才动手折去的话,会痛得更厉害。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就把话给摊明了吧。不要让这少年以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当初决定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时,不就是这样打算的么?
也许是真夜将话说得太现实、残酷,黄梨江半晌默然不语。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真夜忍不住伸手向前——躲开他碰触的手,黄梨江用力抹掉脸上藏不住的伤心,冷漠地绷紧下颔。
“卑职明白了。是卑职不识大体。请殿下放心,我——卑职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马车恰恰在此时停了下来,黄梨江猛然领悟他们已经回到东宫,顾不得强装出来的冷漠,他爬过真夜挡路碍事的长腿,推开车厢门。
“卑职这身衣装不伦不类,有失体统,请恕卑职先回房更衣。”真夜不及表示意见,黄梨江已飞快跳下车,不顾从人侧目,一路奔入宫内。
“呃,殿下,公子怎么了,跑那么快?”当带缘来扶真夜下车时,只见他的主儿还端坐在马车时在,没有下车的意思。
“把门关起来。”真夜声音紧绷地说。
“呃?”带缘不解地道:“可殿下,咱们已经回到东宫了……”不下车,要做什么?
“关上门就是了。”带缘迟疑地关上车门,满心嘀咕:主子今儿个也忒反常,都回宫了还不下车,一个人坐在车里是在想什么?还有,那侍读公子也怪得很,平时不慌不忙的一个人,怎跑得像有猎犬追在身后,全不见往常一贯的稳重了呢?这其中必有缘故。思及先前一段路程,侍读公子与太子殿下在车厢中独处……莫不是、莫不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吧……莫不是,有某人想要硬来,另一人却不从……带缘越想越是惊恐,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马车门“霍地”一声打开了。
真夜信步走下车来。
带缘连忙仔细端详主子,检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带有无束紧……一把玉骨扇不轻也不重地往他头上敲。
带缘唉一声,抬头见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侍读好得很,方才他说内急,才会一溜烟跑不见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没见着他当时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将自己关在车里独处片刻,才勉强找回冷静。
真夜状似悠然地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始终是众人目光所在。
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哪双眼睛忠诚,哪双眼睛别有目的,他实在不想加以区别。众目睽睽这下,真夜明白这是身为一国储君的悲哀,即使他心里有千万个承诺想要应许,即使没有愿意相信,他还是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
也许他的“守护”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须亲手扼杀那份天真才能彻底守护,那么,他会亲手折断那双展翅欲飞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第6章(1)
那一日,正是改变的开始。
仅管在外人看来,侍读黄梨江仍然尽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课业;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总是凭着一已的喜好任性妄为,然而两人最初那份相信亲近,却不再了。说不清,那微妙的变化是谁先起了心的。
在带缘看来,侍读公子依然尽心负责,而他的太子爷也依然待人温和,两人的互动看似如常,但言语之间,却似乎隐隐带了点机锋。
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长年侍奉东宫,多少明白宫里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难测。但公子与殿下之间究竟在冷些什么,他还真有些看不明白。 他不明白,侍读公子是个文人,何必勤劳习武?说是强向健体,可强身健体也不必练习射箭练得这么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爷原本很经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这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制与疏离。
本想问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龙英大人是个直肠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朱钰大人平时口风就紧,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话来……易言之,他根本没有人可以请教其中玄机啊。
“好,又中了!”东宫午校场的射师鼓掌赞道。
带缘回过神来,不意外看见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鹄的。
这两年多来,公子的箭艺进步许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学习,岂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爷就只知道躲在阴凉的树荫下,一边嚷着天热,一边要他端凉水来消暑。对比之下,侍读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带缘才想着,一身劲装的黄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脸慵懒的太子殿下前头,将长弓硬塞给他。
“该您了,殿下。”语气生疏有礼,正符合一个侍读应有的口气。
真夜桃眼微眯,懒洋洋笑道:“射艺进步不小,侍读,我很为骄傲。”
黄梨江表情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只道:“卑职射艺好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三天后在宫里的比试场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现。”
“我还没有答应在赴约。”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这么一场比武,届时所有的皇子都会参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应。”
说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个任性的太子爷,我不参加,谁能奈我何?”
那场比试,是四皇弟在两个月前宫廷内宴上无意间口头邀请的,没想到竟然成为一场众所瞩目的竞射。
天朝武功素来不弱,他身为太子,倘若射艺太差,届时在众人面前势必颜面扫地。母后特别请来宫里射艺一流的射师指导他,但,同样在学习,他的侍读却比他进步神速。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有心无心,成效自然见分明。
倘若对某些不曾见过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称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才是东宫太子,想必也没有人会怀疑吧。
尤其这两年来,小梨子的身形抽长许多,虽然体型仍偏纤细,但不再是个孩童了;更别提他眉眼俊秀,虽然才不地十五束发之龄,却已迷倒他东宫里一票老少宫女。像小梨子这种相貌、体格偏向弱质,却又不至于风一吹就倒的书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对男子的审美偏好。
他进退合宜,外世圆融,初相识时,他那一向棱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隐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进宫,但小梨子却经常被母后宣召。
他听说,黄梨江之名已经在宫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他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边有个秀逸如仙的美丽侍读。
重点是,自两年前那次御沟落水的“意外”后,不时出入宫廷的黄梨江竟不曾现出过岔子,就边九皇弟也没机会再刁难他,他很妥善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伤了。照理说,他应该要为此开怀,可心里为何仍有那么一点抑郁?
是因为小梨子很少再对他笑的缘故?
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处事仍然进退有据,但真夜明白,他们之间确实多了一分隔阂。他不能怪他,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两人之间那份到为难得的信任。
只是,难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毕竟是这么个他想深交的人儿……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么他会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关不住的大鹏鸟,那么有朝一日终究得放他飞去吧。
预感着当他羽翼满时,就会飞离他的身边,图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允许。”黄梨江冷静提醒。“卑职听说宫里还有人下了赌注,娘娘禁不起颜面扫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时这么了解宫廷?”话才脱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两头入宫,不了解宫里头的状况才是奇怪。”
黄梨江没有再应话,只是将手里长弓再次递向真夜。
“殿下,请。”
真夜笑笑地接过长弓,从黄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来,在射师的指导下,颇有架势地摆好姿势,搭箭拉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