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其他宾客陆续进门,果然没有高于二品的朝臣来。
真夜也没说错,她是东宫少傅、储君之师,于礼,在没有一品官参加的宴席里,坐在他身边是可以的。
令她讶异的是,真夜好似对天朝仪制很熟悉?但平时不曾见他读过书啊。过去他们一起跟着东宫前任少傅——如今已退休致事的苏学士学习时,也不曾听苏学士讲过这些礼仪。
左思右想,她这才想起真夜在未入住东宫前,曾在宫廷里专授皇子学识的黉宫学习过,可那时他不过是个稚龄的孩子,就算学过天朝礼,也不可能记得那么熟吧……难不成,他是那种过目不忘的人?但倘若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又怎么会被视为陌上尘?或者,这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得来的名号?
“少傅,木瑛华大人跟你打招呼。”真夜轻推了推她肩膀,虽然他很高兴她无视于木瑛华,可她这样失神,在这种场合里,可不恰当。
黄梨江倏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木瑛华,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木大人,我一时失神了。”
“看来黄大人即使在旬休时,也是日夜忧思呢。”木瑛华撩起下袍,往她身边座位一坐。
周家管事立即招呼道:“木大人,您的座位是在这儿——”手还指着另一个距离黄梨江有点远的位置。
“我坐这里就好。”他打断周家管事的话,迳自坐下。
在场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的大臣,那些一品官想必有志一同缺席,看来周家的未来前程很渺茫啊。
厅堂中座席分东西南北方向,以南位为尊,北位其次,东是主人席位,西位最卑。
太子与黄梨江坐南面北,木瑛华本被安排坐在北位,面朝南,西位则坐了些职等较低的官员,或是没有官职的亲族及宾客。
晚木瑛华一步入席的句彻走进厅堂,见黄梨江身边两侧都已有人,既然不可能动太子,便对木瑛华道:
“木大人,你跟我换个位置吧。”一样是二品官,木瑛华能坐黄梨江身边,他也可以。
“句大人爱说笑,这位置我都坐下了,座几上的茶我也喝了,哪有再换座位的道理。”
“哈,问问而已,不换就算了。”换位提议被拒,句彻也没坚持,挑了个黄梨江对面的位置迳自坐下。
周家管事愁眉苦脸地道:“句大人,您座位是在……”明明席次都安排好了的呀,怎么这些大人们都不照主人家安排来?最近京城里可是刮起一股不讲礼俗的“狂贤”风了?
不理会管事的愁眉苦脸,句彻笑着举茶杯和黄梨江对敬。
“黄大人,你今日气色不错,我敬你。”
“呀,茶——”黄梨江低讶。
“茶杯倒了,来人,清一下几面。”真夜故意弄倒黄梨江座几上的茶杯,在周家仆人还没清理好前,笑着拿起自己喝过一口的杯子递给黄梨江,道:“少傅,句大人等着和你对敬呢,别教他举得手酸了。”
黄梨江迟迟没接过他手中杯子,真夜又道:“也别让我手酸。”
无奈觑他一眼,黄梨江接过真夜手中茶杯,与句彻对敬。
“句大人——”
句彻没敬这杯茶,他将茶饮尽,笑说:“算了,我这人要有酒才过瘾,这茶太淡,不敬了,不敬了。”
黄梨江皱眉看着两侧前方三个男人。怎么回事,这三人是有仇么,非得这样针锋相对不可?你讲一句、我回一句,话中有话的,累不累人?
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气氛紧绷起来,仿佛下一刻便将剑拔弩张。
三个暗自较量的男人虽然没再说话,举手投足也颇自然,一般人也许看不出破绽,但黄梨江认识他们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不过是装腔作势,想粉饰太平罢了。他们是何时互相得罪彼此的?
在她眼里,木瑛华虽然城府深沉,但胸中仍秉持着一点正气,使他能在朝中广结善缘,又不至于失去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对此,她一向很是敬佩。
而句彻行事光明大方,虽然因此得罪不少小人,但他心胸坦荡,又有真才实学,文韬武略都难不倒他,他也够聪明懂得防患未然,在朝中有他这盟友,是相当令人安心的。
至于真夜……唉,她这位太子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了。说他蠢嘛,可又不真的蠢;说他善良嘛,也不真的是良善之辈;说是无才嘛,他却又时常有出人意表的表现,勉勉强强算是个天之骄子,好像连上天都站在他身边帮助他,大小事皆能化险为夷。至于其他的……真是不提也罢,反正都是让她心烦的事。
然而这三个男人,照理说应该没有过节才是,何以近日却颇有些敌意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出神地想了老半天,慢一步发现三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黄梨江突然站了起来——
“少……少傅,要去哪?”真夜转头看她。
句彻及木瑛华眼中也有相同的疑问:要去哪里?
黄梨江嫣然一笑。“茅房。”
三人闻言,表情竟如出一辙,皆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一般官宅讲究风水的缘故,茅房都会盖在屋宅西侧,不怕找不到路。
怕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说要陪她上茅房去,到时她可没法子跟他们一起站茅如厕,黄梨江匆匆离席。“别跟来,我去去就回。”
黄梨江当然不是真的要去茅房,只是想在行笄礼前,暂到外头透透气。
周家的宅邸看起来比她家宽敞许多,显然周尚书以前在朝中确实混得不错,院落、雨亭、花园、回廊的建筑都颇为讲究。
没往茅房应该所在的西院走去,她只走到庭院便停下,闲步逛着。
庭院里的积雪已经铲到步道两旁,有些来不及铲走,暂时堆在冰封的小池子里,不妨碍人行走。
庭院里有几株腊梅开得早,淡淡幽香惹人心醉,偏黄的花朵也玲珑可爱,她站在腊梅树下欣赏着早开的冬花,浑不知,人与花同娇俏。
帖子上写着詹定巳时,她暗忖着再过一刻钟就回前厅去。
在树下伫立,赏梅片刻,忽听到不远处有人正往庭院这头过来,她下意识转身——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一名少女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袭剪裁新颖的粉色冬衣,飞快地从回廊那头往这儿奔过来,几名婢女则追在后方,一路喊着:
“小姐!你快回来,时辰快到了!等会儿就要去前厅了呀!”
黄梨江转过身时,正好看见那少女往庭院方向奔来,女子脚下穿的卧鞋不适合踩在雪地上,果然滑了脚,伴着一声惊呼,竟然一头撞进她怀里,她赶紧抬起双臂,先阻挡她抱住自己,然后才扶起她。
此时那些婢女们追了过来,见少女滑倒,赶紧上前搀扶;然后,黄梨江知道了少女的身分——
周家小姐,闺名适香,周尚书家中的千金。
街市上传闻这位小姐国色天香、四艺兼备、知书达理、闺训严谨……是谁说市井闲话多少有几分根据?此话必定有假。
只见周小姐才站稳,立马不悦地斥责婢女们道:“叫你们别追来还一直追!还本小姐跌倒了!”
婢女们不敢应声,只呐呐道:“小姐,你这样跑,头发都弄乱了,让我们再帮你梳一梳——”
“不要!我才不要在一堆人面前挽头发给陌生人看!”周适香抗拒地扭着双手。
“因为是及笄礼呀!小姐行过及笄礼,在礼法上才算是成年人——”十三岁成婚是民间老百姓才会做的事,官家小姐除非有特殊原因,没那么早婚的,往往都是在及笄后才字人。
“所以我就说我不要嘛!”周适香跺了跺足,道:“我一行过笄礼,我爹就要把我嫁出去了。他想要我嫁给那个什么、什么江的?”
婢女如春斗胆提醒:“黄梨江。小姐,以前是咱们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现在是个状元才子了!”
从周家女眷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又想起真夜先前说过,周尚书想与她结亲的事;黄梨江蹙了蹙眉,有点后悔自己没事干嘛跑到这庭院来,卷进这一幕不关她事的局里。
黄梨江正思量着该如何脱身,那小姐又道:
“对!就是那个黄梨江!他算什么东西呀,本小姐打小立志要嫁的人,可是我朝的‘春月柳’,玹玉皇子哪!”
黄梨江一身暖黄色冬衣与庭院里的腊梅相仿佛,衬得她宛如雪日花仙,大小姐可以完全忽略身后的人,小婢女们却不能,不住地偷瞥看她。
婢女如春又劝:“小姐,你又没见过那个玹玉皇子,说不定那状元郎比皇子更出色呢!”
其他小婢女闻言,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她们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闲话,浑不知传说中的主角,正是眼前的黄衣女公子。
黄梨江没想到自己会在周家的庭院里,透过他人之口,回顾起她十八年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