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当我的天朝太子,你也别当你的东宫少傅,我们俩隐姓埋名,到某个没人识得的乡野去,当一对愚夫愚妇,妇唱夫随,日子好不快活。”他握住她一缕发,爱怜道:“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眼里有着展翅的决心,也知道自己有能力飞上九重天际,不放你去飞,太可惜。为了你,我会谨守太子本分,不会随便被人害死或找到理由来废黜我,你可以既是我的东宫少傅,又是我的太子妃,两样身份,我相信你绝对都能胜任。”
倘若答应了,往后人生将时时走在春冰上,随时可能掉进冰冻的河水里吧。
“你可知,为什么我娘不让我姓卞梁么?”她忽问。卞梁一氏,传女不传男,她是女儿身,却不继承母姓。
真夜摇头,“我有想过,但不肯定。”
“因为卞梁家的女子,这辈子最不乐意的,便是被自己最该重视的礼制所束缚住。身为前朝礼学世家的遗族,卞梁女命定要维系的,不是已经随着亡国而消失的前朝仪制,而是存在血脉中,天性上难以克服的家学渊源。”
真夜扬起唇,“什么样的家学渊源?”
“一种在礼法上,近乎吹毛求疵的叛逆。最守礼的人,是我;最不想守礼的人,却也是我。”这个“我”,指的是过去及现在所有卞梁女。
黄梨江眼神清明地看着她一心所爱的男子道:“倘若你想娶卞梁女,可以;但是你必须先取得我娘的同意。”
“事实上,我已经取得了令堂的同意。”早在去年冬时,他曾经私下拜访过黄夫人,并在生受一番刁难后,终于征得本名卞梁沐容的黄夫人勉为其难的认同。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时。她只想笑,并没有感到很意外,或许是因为,真夜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黄梨江又道:“我话还没说完,就算我娘同意,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不用她说出口,他已然诺。“我真夜此生只娶你一人为妻,不论将来我是否成为这国家的君王,我身边不会再有别的女子,我,是你的。”
“我一个人的?”她问。
“你一个人的。”他许诺。
而后,是一阵沉默。
江上清风偶然撩起隔帘,拂动她两鬓青丝。
明明是略带寒意的初春,青年男子鬓间却泌出点点冷汗。
真夜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几乎掐进掌肉里,而对坐女公子却还一脸闲情地托腮远眺江景。
不能催促她,真夜提醒自己。得让她仔细考虑,这毕竟关系到她的一生。
然而,然而真有这么难以下定决心么?否则她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么久?
抿了抿唇,托腮女子忽道:“你唱首歌来听听吧。”
“什么?”真夜眨了眨眼,他等她一个回答,等到心都快蹦出来了,而他心爱小梨子却只是要他唱首歌来听?
“啊,就唱《久闻姑娘》那首歌吧。”
“那是艳歌。”他提醒。
“是啊,你唱吧,我听。”
他紧张到唱不出来。调息半响,方轻轻唱出:“久闻姑娘生得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哎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差一点因太紧张而走音。
黄梨江终于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低声道:“想来,真得为你辛苦一辈子了。”
真夜会意,展臂将她拥入怀中。“所以,这买卖算是成交?”
“真是便宜你了。”
“往好处想,往后你想吻我时,都不必再付钱了。”他努力展现自己的价值道。
“最好你奇货可居,不然我会想退货唷。”
“这可不成,本人拆封不退。”
黄梨江笑了出来。“我又还没拆。”
“那要现在拆货么?”真夜作势扯开腰带。
黄梨江按住他手,眼里带着掩不住的情感,得很勉强才能压抑住。“先等等,我刚瞥见沙洲上有人,你来瞧瞧那些人是谁?”
第20章(1)
真夜掀起帘子一角,往不远的沙洲上望去,果然看见几名穿着异国服饰的人。
“是渡来人。”
黄梨江说:“我知道是渡来人。”
天朝国土上偶尔有海外某些失去自己国家的无国之人流浪至此,称为“渡来人”;由于没有身份的证明,因此只要稍微停留在某地久一些时日,一旦经人通报或被官府发现,就会遭到驱逐。
“你以前没见过?”她头一次来河市,但真夜显然已经熟门熟路。
真夜摇头。“没有见过。应该是新近乘船来的。瞧他们身上装束,看起来很像是流浪各国的乐人。”
果不其然,这群渡来人很快在沙洲上搭起临时棚架,像是在搬演戏文。
他们带着玄乌面具,穿着玄乌图腾的服饰,吟哦着玄奇的古老歌谣——
“天命玄乌,降而生商,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尔爱其类,我爱其家,商国之好,维民四方……”
“是祀祖曲。”真夜忽地领悟。“我刚当太子时,也得学会祭祀天朝的高禖先祖,我们再看看。”
不久,那类似祭祀仪式的乐舞结束,一只哀凄的曲子从沙洲上传来——
“魂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止些,玄乌归来商野兮,我命不可以久些……”
竟是一首招魂曲,虽然发音的强调与天朝略有不同,但仍能辨识出曲子的性质。
天命玄武,降而生商……
海外诸国当中,有哪些个国家自认为是玄武的后裔?
“商野。”两人同声说出。黄梨江听真夜说:
“麒麟曾说过,皇朝北方原有一个小国,名曰商野,但因国君迷惑失道,已经灭亡十余年……看来,这些渡来人有可能便是商野之民。”
黄梨江也曾在各国史书里见过“商野”这个国名。
商野之民。自诩为玄武后裔。据闻这国家的国君,甚至有通神之能,拥有强大的巫力,深受人民敬畏,是一个神秘的国度,可惜后来国君荒淫失道……
又想起手上绳环的玄武图腾,她凝神思虑道:
“会不会,这绳环最早是来自于某个信仰玄武的国家?”商野在皇朝之北,在亡国后,也许有些遗民流亡至南方……
“不论它原本意义如何,”真夜说:“我买下它时,只想着要送给心爱之人,讨她欢喜。我还记得她收下这绳环那天,我好高兴。”他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你这笨蛋,老是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自己玩得高兴,都不管别人心底多忐忑,犹记当时她还为这绳环苦恼了好久。
真夜笑得无辜,两只眼睛弯弯弓起,瞧得她浑身发麻。忍不住又问:
“你确定你爱的是女子,不是男人?”
毕竟她当男子行之有年了,她不怀疑真夜对她的喜爱,但总是有点介怀着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爱男装的她,抑或是隐藏在男装底下,那本身为女子的她?
对她身上一切反应都十分敏锐的青年,此刻终于领悟到底是什么事情困扰着他的小梨子了。
是因为常年雌雄莫辨,性别混乱的缘故吧?
还记得去年冬日时,他们一起在周家观礼,当时周家小姐十五及笄……小梨子她,身为一个女子,却从没行过笈礼,他看得出,当时她眼里有着无以言之的怅惘。
真夜靠近她,手指抬起黄梨江姣好的下巴,温暖唇瓣轻触她唇下细嫩的肌肤,惹得她不住轻颤。
“你认为你是男子,或是个女子?”他吮向她平滑的喉间,低声询问。
“你……问这做什么?”她回避地道:“你都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因他不能现在回答。真夜留恋地回到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拥着她道:“我先不回答你,等你自己想清楚了,我再告诉你。”不待她抗议,他扬声道:“船家,回去吧!”
黄梨江微怔。“怎?”河市还没散呀。
“有渡来人在天朝国土上祀他国之祖,招他国之魂,朝廷不会放任不管,现在不走,等会儿官兵来驱赶时,会惹麻烦。”真夜解释。
“啊,的确。朝廷虽然默许河市的存在,却也必然密切注意着这里的情况。”黄梨江点头道,同时细心观察起其他河船的动向,发现有些船主也纷纷转移掉头,准备离开了。看来今年春天的第一场河上市集,即将散市。
不能怪他如此着迷。真夜欣赏至极地看着眼前女子,总算明白,当年,在太学,他放不开她的原因。
黄梨江既有女子的风流妩媚,又有胜过一般男子决断的处事能力。教他如何不为她彻底臣服。
“江梨。”他唤她。
“什么事?”她没空理他。目光还隔着帘子缝隙,仔细观察外头的动静。
“江梨,顺着水流,很快就要回岸了,你不回头看我一眼么?”等回岸边,又得成为相敬如宾的东宫主从了。
“你别吵我。”没见过河市散市的情景,她只顾着留意外面,没心思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