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真夜有时实在很惹人心烦,但他也有细心温柔的一面。她也许不爱读书,但他的音乐造诣却不比寻常,更甭说他总有令人出乎意料之处。
她希望……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离。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礼,自然也是在五月。
与其他皇兄弟们仅在宫中由君王亲手加冠不同,等会儿,宫里的加冠仪式结束后,他还要在礼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庙朝拜祭先祖,告知当朝太子业已成年,能够 担负起家国之重。
然而,在宫里小殿等候吉时到来之际,他却感到无比孤单。
坐窗边,他痴看着窗外紫薇花悄悄绽放,那么不张扬地,在小小天地中尽情自我。
听到门外脚步声时,以为是君王身边的内臣来领他去大殿,却不料,才一回头,便看见他的君父。
“儿臣拜见父皇。”他连忙起身,行礼如仪,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礼。”那脸带威严的当朝天子走进偏殿里,凝视着他的长子好半晌,心思深远难测。
真夜由着父亲打量,不确定眼前这个相貌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还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儿,更是臣。
不管是什么身分,再过片刻就要在奉天殿举行冠礼的当下,他不明白君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将行冠礼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这小殿里等待过。”
真夜想要像平时那样挑眉,但知道那动作会使他不高兴,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扬起唇。那反抗的小动作当然落进孝德帝眼底,然而他毕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来,天朝版图逐日增大,海内诸国无不前来朝亲,境内国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顺利度过,足见上天对他这位君王仍然年年赐福,才能使一个泱泱大国维持如此地声势。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论嫁娶,本是因早年开国时,战乱未平,国家人丁不足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约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礼的年纪却晚上许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为一般得到这个年纪,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听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这是在与儿臣讲解我朝礼制?”
没理会真夜的评论,君王道:“你是朕的长子,自你十三岁那年入东宫后,就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得有继位为新君的准备。固然,朕身强体健,相信还会再活上五十年,但东宫之位,不就是为了一旦事有变故时所设立的么?”
这席话,真夜从来不曾听他父皇讲过。
他收起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眼神专注又防备地看着面前的君王。
“朕问你,倘若今天朕因无故无法执政,你仓促之际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担起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国责任?”
这是在测试他的忠诚么?真夜迟疑。“……父皇身强体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问题,不要闪避。”
“儿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担起责任。”
“但你会试着去担吧?”
“儿臣……才德两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挥挥手,打断真夜的话。“当国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备。”
不必才德兼备?真夜微瞠目。那儒经里教习尧舜圣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么?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他说。
“你不愚钝,太子。”孝德帝看着真夜道:“朕不是已将那黄梨江赐给你了么?”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这番话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测。
还太嫩。孝德帝看着他的长子,尽管有时也会怀疑选择真夜作为太子到底是对还是错,然而他无法选择其他人……他只能选真夜。
“身为一国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许没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则朝廷何必在各地兴办学校,并举行科举来选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许没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个过分昏庸的国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听。”
真夜微抖眼皮。总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经也跟某人讲过类似的论调。啊,是了,是几年前在宫里为了应付二皇弟时……
“坐上玉座的代价远超过旁人所能想像。身为一国之君最难为的地方,在于一般人所珍视的一切,你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得舍下。”
这话触动了真夜,他抬起头,忍不住询问:“父皇舍下过什么?”
孝德帝毫无笑容地看着真夜,正当真夜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君王道:“最心爱的女人、最宠爱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乐。”
真夜屏息。只听见君王问道:“太子可还记得,册封你那年,朕问你,假使不当太子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今日这一席话,全不在真夜预期中。
这些年入了东宫后,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连带的,他也不再与自己的君父亲近,总感觉父君子臣面对相处的情况很尴尬,也很为难。
眼前这男人是个习惯掌权的君王,而东宫太子却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惯于掌权的父皇其实十分提防着他。
自他入主东宫后,过去曾经有过的亲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间无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间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惮。
因此他没料到,君王还记得那么多年前,还那么天真的他曾经说过的话。
“儿臣曾说,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险犯难,足迹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时,能死在海上,魂灵化作玄鸟飞回天朝,看看儿时的故居。”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结束这段放下身分的私人谈话。“时辰到了,今日父子谈话,太子莫对外人说起。”话才说完,他已经转身离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声喊道。
君王没回过头,真夜赶紧道:“我不想舍下心爱的女子。”
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由于时辰已到,不远回廊外,有内臣领着几名宫人正快步往这儿来。
“……那你势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价。”
尽管心里仍有许多疑问,但真夜没再试着叫君王留步;他看着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终究没问出,当时下旨让乌祭师上他御船,可是他的决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这番短暂密谈,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来说,已经太过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乌祭师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谢恩……更不愿面对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与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将不远了。
宫人来到小殿时,只见到太子一个人站在殿内里,表情怅然若失,那内臣行礼。“殿下,吉时已到,请移驾奉天殿。”
回过神,真夜不动声色地看向来人。“带路吧。”
“重新穿上太学生儒服的感觉如何?”那慈蔼的长者问。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问的是这个。”身穿太学生儒服的黄梨江微笑回答。“虽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觉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为师。”
太学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资聪颖的学生从东宫归来,已经等了数年。
“当年不得已将你除籍,是因为无法违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学,必会掀起一些风浪。好比说,倘若你今冬一举中第,旁人会说你黄梨江为了功名利禄才选择重入太学补为生员,想走官场捷径。”
天朝科举三年一试,指的是京试。一般地方乡试、贡举,得逐年连过三层级的考试,才能获得京试资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样从举人身分开始考起,对她也非难事。只是逐层通过三层级考试取得京试资格,就要花去三年时间,而太学生员若得先生推荐,可以直接赴考京试。换言之,她若错过今年的京试,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当初她人入东宫,旁人也说她想走官场捷径,结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无妨,学生本来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才重新补入太学的。”
反正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就算被人在背后讲难听话,她也不会少块肉。
听见黄梨江这样直言不讳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以往有些不同了。”
“学生确实市侩多了,还请先生见谅。”
“市侩不见得不好。我认为学习市侩,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的改变。”董先生和蔼地道:“然而,我说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里有着掠夺的决心。过去你太温和,令我有些担心你无法保护自己,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着坚定的决心。我想,是某个人让你改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