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如毓凝望著她的一双瞳眸,宛如黑夜。
“知道一直以来,我为了他们的安危而受制于人,无法相认,只会让他老人家更加死不瞑目,况且相思一直守在病床边,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他沉默片到才开口。
“我会引开相思,让你们独处片到。”这些她早想到了。“还有,报喜不报忧,说些善意的谎言是无可厚非,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有办法哄得老人家放心,又能不在相思面前露出破绽,这些根本不是问题。”
安七巧将搁在桌上的面具递给他。“你娘过世时,死讯面了数月后才得知,你爹遇害,你也只能见到尸首,这次一定是你爹娘保佑,让你能亲自为老人家送终,所以你一定得去,我不想见你再留遗撼。”
见他接下面具,她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竹柜中取来自己捏制的人皮面具戴上,打算扮成他人诱骗常相思出门。
“好了,我这就去帮你引开相思,至少也会拖住她半个时辰——”
安七巧顿住,纳闷地望著被他拉住的左手。
“谢了。”常如毓说完立刻放手。
她怔愣著。这句道谢让她诧异,毕竟这些年来自己为他做了许多,他总是显得毫不在意,对她冷淡得可以,因此就算只是口头上的感谢,对她仍然意义重大。
那表示,他总算承认,自己终究能对他有所助益。
“不客——哎哟!”
开心过头的她一不留神,撞上了门旁的墙板。痛是一回事,在心上人面前出了大糗才是难堪。
“我出门了!”
她没胆回头,就怕瞧见他的脸上露出揶揄,揉揉鼻子便赶紧出门。
就这样,她错漏了发现常如毓一时失神,深情凝注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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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常家兄妹的诊断,老人家当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他遗容安详,唇边甚至还噙著抹笑。
不晓得祖孙相认之事的常相思,原本不解因为挂心她一人孤苦无依,始终郁郁喜欢的外祖父,为何临终前会突然高高兴兴地紧握住她和七巧的手,要两人日后被此扶持,还提到‘长兄如父’,要她今后都听从大哥的话。
直到七巧提醒,外祖父应该是将她误认成失踪多年的大哥,她才明白老人家临终前仍盼望著最疼爱的外孙平安归来,也就配合著七巧,让他能放下红尘俗事,安心早归极乐。
为免事后露出破绽,常如毓将他们兄妹俩在老人家临终前所说的一字一句全部转告七巧,隔天,另有任务的他已无法继续耽搁,在七巧保证会帮助相思完成老人家落叶归根的遗愿后,便先行离去。
安七巧也确实遵守承诺,千里迢迢陪著相思扶柩回京,三个月后又护送她平安地回到药铺。
途中,两人好心救了一对无家可归的落难母子,顺道将人带回药铺安置。
但安七巧万万想不到,数月后得空回来一趟的常如毓,因担心妹妹和来历不明的人士独处,前去夜探,一瞧清那名妇人的容貌,竟说她们恐将因此落得身首异处的‘恶报’。
“你在开我玩笑吧?”安七巧干笑。“香浓说她是上京投亲不遇,又遇上山贼打劫,才会在逃命途中动了胎气,不得不断脐生子,昏迷在半山腰上,怎么可能会是你口中的‘永康王妃’?”
“永康王妃正是姓‘傅’,名唤‘香浓’。”常如毓冷冷瞥她一眼。“何况我见过她不止一次,绝不会认错。”
她实在很想当他在说笑,可他神情寒肃,况且依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但,人称不败将军的永康王因通敌叛国,皇上一气之下连夜派兵抄家灭门,据说风声走漏,王府得到消息立刻遣散奴仆、全家自尽,还放火烧屋,王妃更是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死状凄惨。
这已是五个多月前的事,消息早由京城传遍全国各地,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两代忠君报国的永康王南天齐会通敌叛国,她和相思认定是昏君误信谗言、错斩忠臣,可是要说独自在荒郊野外断脐生子的傅香浓,就是那个死而复活的永康王妃,这也未免——
等等!
仔细推算起来,她们救人那天,不就是火烧王府的翌日?
如果……若说当时有人愿意替死,好保住南家仅剩的血脉……
安七巧倒抽一口气,光是想像那惨烈景象,心头就抽痛不已。
倘若香浓真是死里逃生的永康王妃,也就能解释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为何还冒险上深山赶夜路?为何看得出原本貌美如花的她,清醒时发现自己破相竟神色木然,毫不在意?
因为,她只求活命,只求能保住肚中遗腹子。
“明白了?”常如毓望著她霎时转白的脸色,冷酷地说道:“你对同遭人事的警觉不足,倘若在回来途中被人认出,只怕你和相思已跟著他们母子身首异处。”
安七巧无法反驳,只能承认自己的确太粗心。
“幸好香浓脸上受刀伤,相思在她颊上际了黑漆漆的药膏,一路上都包裹著半张脸,就算她爹娘见了也很难认得出来。”她乐观地说:“没事啦!如今回来村里,更不可能有人认得什么永康王妃——”
“我不就认出了!”常如毓一语浇熄了她的乐观。“还有件事你别忘了,控制我的人,会不定时派人来确认相思有无异动,我能察觉他们是否在附近出没,你呢?”
他一顿,眼神倏地泛出刺骨冷意。
“那些人之中,或许有人认得傅香浓,只要他们发现相思窝藏钦命要犯,绝对会上报,到时就算我能保住相思一条命,恐怕也无法让她脱离被幽禁的命运,为此,傅香浓非消失不可。”
消失?!
“不行!”
安七巧看见他眼中的杀意,急急扯住他的衣袖。
“你不能杀她,她已经够可怜,又跟你无怨无仇——”
“不杀她,相思就慧置身危险,我绝不能让任何危及相思的人事物存在,何况——”常如毓扣起她下颉,逼她正视。“我出手,死一人,他人出手,南家绝后!”
他手一松,安七巧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光,无力地瘫坐于圆凳。
她明白,在如毓心中,没有人比唯一的妹妹重要,那是他仅剩的至亲,也是他存活的目的,就算是她,如果危及了相思,说不定他也会冷血地除去她,何况是和他毫不相干的傅香浓。
她懂得如毓的意思,由他出手,只会除去香浓,放过无人认得的小婴儿,换作官府爪牙发现,绝对会斩草除根,连南家仅存血脉也不放过。
明白是一回事,可真要自己眼睁睁看著他杀害忠良遗孀,这实在是……
“别碍事,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像是读出她心里的念头,常如毓撂下狠话,随即离去。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这么做,不只为了相思,更为了她。
若是傅香浓母子出事,以相思外冷内热的性情,绝不可能不出手相助,而相思一旦陷入危机,七巧必定舍命相救,既然如此,不如由他狠下心肠,趁早解决这‘祸害’。
他不能让妹妹陷入危机,更加不能让心爱女子置身险境。
是的,他爱著七巧。
这是他无法说出口,也打算一辈子深藏心中的秘密。
因为掌控他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权倾天下的皇上。
纵使他为了能不屈居于吴辛那类人渣之下,不断精进武功,仍无法凭一己之力,逃脱身为皇上密探、助纣为虐的命运。
除去昏君,是他唯一求得解脱的方法,然而只有密探之首,才能接近多疑的昏君,即便接近,也要有独力击退众多死士的能耐,否则一旦失败,所有与他有牵连之人,必定会落得比永康王亲人更加凄惨的下场。
正困如此,面对七巧,他一直相当矛盾。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穿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两人之间的接融,所以他杀了吴辛,不只是为了不让昏君发现另一个可要胁自己的把柄,更是为了不让她日后受到牵连。
他知道,为了七巧,自己该更加狠绝,伤透她的心,让她远离自己,永不相见最好。
可惜,他能冷血对待天下人,唯独无法对她狠心。
想到她举目无亲,放不下她独自生活,所以他答应安排她来到相思身旁。他一时的心软,是因为他想放手,偏又放不开。
他的孤寂只有她懂,他心上的伤只有她能疗慰,无论他如何冷漠相待,她始终不变的温柔与开朗笑容,是他身处地狱的唯一支持,是几度指引他从鬼门关前回头的一线光明。
面对七巧,他容色越是冷峻,心底越是沸腾。
爱与不爱、放与不放,已将他的心,拉扯成伤……
倏地,冷绝俊颜一凛,不再多想,足尖一点便跃上屋脊,如黑羽翩然落于天井之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