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主尚服局?”绫妍愕然。
“怎么,妳不愿意吗?觉得从主子变成伺候人穿衣的女官,有失身分?”她笑道:“不必担心,这尚服一职官封五品,与宫女有天壤之别。再说,我已经跟皇上商议好了,妳若觅得良婿,尽可放妳归去,不会让妳老死宫中的。”
“我倒不是怕这个,”绫妍答,“只是不明白姊姊为何忽然要我做女官?”
“妳也知道,我与韦后貌合神离,她表面上不敢对我怎样,但这些年来,私下的刁难还少吗?所谓,衣食住行,人之根本,控制了六局,也就是控制了宫中所有人的生活。所以,我要从中安插人手。尚宫、尚食与尚寝局,我已有眼线,再让妳入主尚服局,韦后从此若再想与我作对,也就难了。”
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姊姊只是擅长吟诗作对的才女,没料到,还有这番心计。看来在宫廷生活多年,想保持单纯都难。
“既然姊姊如此决定,绫妍自当配合。”颔首之间,下定决心。
她虽不喜欢争斗,但也知道,是姊姊多年的努力才换来上官家的平安,如今,是她报答姊姊的时候了。
“对了,那韦千帆与妳相识?”上官婉儿的问话让她一头雾水。
“谁?”
“刚跟妳说过,韦后的远亲啊。”
“我怎会与他相识?”绫妍感到莫名其妙。
“方才我从花径处绕道而来,看见韦千帆站在湖边树下,凝望妳良久,神色颇为复杂。”她想了想,“彷佛,是见到相识已久的故人……”
“怎么可能?这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绫妍不禁笑出声来,只觉得荒唐。
“看来是姊姊多虑了,”上官婉儿亦莞尔,“恐怕因为妹妹样貌出众,引起他的注目吧?”
真的吗?她有这样美吗?美到可以令一个万人痴迷的翩翩公子都对她瞩目?
自从寡居之后,她对于自己的美貌已经很少在意了。这是多年来第一次,让她发现原来她还能与漂亮沾上边。
虽然她并不关心是否真获得那名美男子的青睐,但“韦千帆”这个名字,她算是记下了。
久居宫中,似乎已经忘了长安城的繁华,以后身为女官,不知是否还有这出入宫门的自由,去看四月飞花。
她喜欢长安城的热闹喧嚣,有时候刺绣累了,便会驾车而出,哪怕只看看街边人来人往的普通景象,也会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何况,长安城里还有那许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她在东市买了一支金钗,西市买一匹布料,南市买些女孩家的玩意儿……逛上一整天,都不觉得累。
“哟,上官小姐来了?”踏入熟识的布缘坊,老板娘亲自前来招呼,端上可口的红枣茶,“最近新染了一批布料,还想着上官小姐是否会喜欢,这会儿,您就来了。”
“我路过随便瞧瞧。”绫妍点头道。
老板娘招招手,便有伙计将店里卷卷布匹逐一展开,红的,蓝的,黄的,绞缬的,夹缬的,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绫妍缓慢的扫视着,忽然,视线在角落处凝住。
那儿,有半匹废弃的布料,蓝底白花,遍布冰纹似的图案,在一堆华贵衣料中显得格外纯朴可爱。
她不由得驱步上前,俯身拾起,仔细打量。
“这样的染法,我从未见过……”绫妍喃喃道。
“这是打西南边传过来的染法,叫做蜡缬。”老板娘解释。
“蜡缬?”绫妍瞪大眼睛,“我只听说过绞缬、夹缬,却不曾听闻蜡缬。”
“其实早在太宗皇帝年间,西南百姓就曾献过蜡缬布料进宫纳贡,可惜宫中喜爱华丽鲜艳,对此等纯朴之物不甚重视,所以蜡缬之术一直没在京中流传开来。”
“我倒是很喜欢它的素雅。”绫妍点头赞许,“夫人,可否将这半匹布料卖给我?”
“这……”老板娘忽然犹豫起来,“实不相瞒,这布料并非我店中之物,是他人搁在这儿的,我实在不好作主。”
“可否替我问问布料的主人呢?”她着急地问。没办法,她自幼如此,看到喜欢的东西,便朝思暮想。
“这可巧了,此人正在后院。”老板娘笑道。
“请替我引见一下。”绫妍大胆提出,“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合作量产呢。”
“如此甚好,”老板娘点头,“上官小姐可自行前往后院,沿着此廊过去,那人便在晒染的院中,坊中还有客,我暂不奉陪了。”
她颔首,不多加客气,径自往后院走去。
后院里,晒着满满的各色染布,在风中飘荡,如同五彩云霞,绵软翩然。
绫妍缓步前进,拨开层云,却见一青色人影独立于阳光之下,恍惚瞧见,潇洒如风。
那是一名男子,侧面望去,五官俊美异常,似非尘世凡人,然而神情冷冽,似被何事困惑,两道剑眉紧凝纠结。
他正面对一幅挂晒的布料,似在欣赏,又像在沉思。
在她的记忆中,生平遇到最美的男子非武承羲莫属,然而,眼前这人却与武承羲不相伯仲,彷佛并蒂盛开的另一枝花朵,别样的俊逸。
男子听到脚步声,赫然回眸,眼中有与绫妍同样的惊愕。
他凝视着她,彷佛呆滞了片刻,然后抛出一抹淡笑,灿烂迷人。
“姑娘吓了我一跳。”男子道。
“公子有礼了。”绫妍盈盈一拜,“小女子冒昧,敢问店里那半匹蜡缬布料,是否为公子所有?”
“没错。”对方点点头。
“可否卖予小女子呢?”她迫切提出。
“姑娘对蜡缬布料感兴趣?看姑娘美丽高贵,此等乡野粗布,怎能入得了姑娘之眼?”男子依旧莞尔,声音低沉动听。
“我是真的很喜欢,公子若有货源,小女子还想大批订购。”绫妍道出所衷。
“大批?”他笑意更浓,“不瞒姑娘说,这布料是我亲手所染,一匹半匹仅供玩乐,哪来的大批?”
“公子所染?”绫妍大惊,“可是……”
“可是素来听闻,染作乃女子所长,我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何要做女人家做的事?”他似乎明了她的心思,一语道破了她心中的疑问。
“我……”绫妍支吾,“小女子并无此意。”
“喜欢。”他却干脆的回答。
“什么?”她一怔。
“在下做事,无关其他,只因喜欢。”他答得坦白。
不得不说,这样洒脱的答案,她很欣赏。
“公子看来不是世俗之人。”绫妍微笑,“换作是我,也会如此。”
他双眼里一亮,彷佛得遇知音时的喜悦,然而没片刻便恢复镇定,从容掩饰心情。
“姑娘若喜欢,那匹布尽管拿去,不必付钱。在下还有事,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再和姑娘谈天。”他说完转身,依旧面对挂晒的布料,继续琢磨未解的迷惑。
第1章(2)
“这……也是蜡缬?”不知为何,绫妍却不肯就此离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共同话题的人,她还想多聊聊。
所谓宫中寂寞,并非无人陪伴,只是没有相同爱好者。她自幼就喜欢研究这些染布刺绣之术,然而堂姊是不会与她讨论这些女工之事的,宫女就更不用说了。
她靠近,看到男子面前所挂的亦是另一幅蜡缬染布,然而却似未完成之作。
“没错,”对方回答,“我一直在想,为何蜡缬只能有蓝白二色,如此单调,就不能加上红黄紫?”
“对啊,”绫妍亦迷惑,“公子没试过添加其他色泽吗?”
“这蜡缬之法,用的是冷染,若遇高温,蜂蜡便会融化,破坏花纹。而所有染剂中,只有靛蓝可以冷染,其余红花素或栀子黄皆需高温方能不褪色,所以,这就是令人头痛的地方。”他道出烦恼。
原来,他一直面对布料凝思,便是在烦恼此事。
“那就不要用红花素或者栀子黄啊,用其他不需要高温的染料试试。”绫妍笑道:“我知道一种名唤桑尖红的染料,便可用于冷染。另有一种橙香黄,亦有同工之妙。”
“真的?”他一怔,霎时茅塞顿开,“对啊,姑娘说得对!在下只在技法中思考,却忘了根本!”
“我胡乱言语,公子别见笑。”她连忙谦虚的说。
“除了红花素与栀子黄之外,很难再找到别的红黄染料,没想到姑娘如此博学多闻,实在令人佩服。”男子抱起拳,深深作揖,“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感激不尽。”
“公子多礼了……”她退开一步,有些羞怯,脸儿微红。
奇怪,这些年来,她也曾见过不少男子,除武承羲外,亦有一些上门求亲的皇亲贵戚,但从来不曾让她这样,稍微说句话,便窜起紧张心跳的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缘再见,亦可切磋染织之术。”她有些唐突地问。
初次见面,身为女子,本该矜持,然而她实在不想就此跟他失去联系,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况且自武则天称帝后,唐朝女子更为豪放,她觉得自己不该被世俗礼仪所限,活得潇洒自在才是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