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点好吃的,总得把她喂得饱饱、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实,说咱们邝家欺负未过门的小媳妇儿。”
冷月下,邝莲森垂袖静伫,目送娘亲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风雪斋”主屋。
邝红萼微撩罗裙,前脚方跨进主屋门槛,她忽而一顿,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觑着他,那带笑眼神让他背脊一凛,两眉不禁压得更低。
他这个娘常不安好心,会生出他这个没好心眼的儿子,半点不奇。
“你那是什么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这样坏吗?”
“有。”他平稳答。
邝红萼半嗔、半开玩笑地骂:“坏孩子!真不贴心……娘只是心里欢喜,替你欢喜啊!因为……呵呵,你拿自个儿的血喂纯君儿,心里是有丁点儿当她是自己人了……”笑叹。“你终是瞧出你媳妇儿的好处了。”
率直。豪气。纯良。
重朋友、讲道义。
安家小姑娘的好处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亲如此看重,绝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带着似有若无的幽思,道——
“小纯君这么好玩,跟她阿娘一样善良、一样好脾性、一样重情又长情,当年我可没玩够,谁知纯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离开‘五梁道’,她怀孕产女,最后却……唉……还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颗肚子、结这桩儿女婚事。这小纯君啊,与其将来让别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边玩,偶尔也让为娘的玩玩,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多美妙。”
他眉峰拢起,有什么悬于心间,像独属于自己的玩意儿正遭旁人觊觎,这种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让他相当不悦。
今日午前,安纯君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觉厌烦,然而才过短短半日,情势大大不相同了。
他对她生出兴味,一把她瞧进眼里,独占的心思也就浓了,别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对方亲如亲娘,他也不让碰。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语调一贯徐慢。
那话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邝红萼被亲生儿子要胁,不怒反笑。
“这媳妇儿还是你娘我替你牵成的,如今想过河拆桥,有这样简单吗?”
要拆那座“桥”,确实不容易。
他不想情绪外显,不想表现得太挂意谁……只因有人欲跟他争,这种相争互夺的心态很容易让人上瘾,而他已许久不曾对某物或某人兴起趣意了,突然一个小姑娘家憨傻地闯进来,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觉到她。
两年前,她十岁。
四年前,她八岁。
十岁、八岁……甚至是六岁、四岁……该都是好玩的年纪,但她随爹亲入“五梁道”,他见她心就烦,遂有意无意避开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说话,他无心于她,总随意应付,没想到……没想到……这蠢姑娘是个宝……
见娘亲将吃食送进主屋后,邝莲森在园子里又待了一刻钟。
邝红萼迟迟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双手负于身后,步履闲散,模样从容地走回屋内。
过小前厅,撩开通往寝房那扇门的垂帘,他才晓得原来小姑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过来,抑或被他的不肖娘亲给“巧妙”唤醒。
她们俩的对话从房内大大的白玉屏风后传出——
“纯君,来,张开小嘴多吃一些,让邝姨多喂你几口啊!”哄人的声音温柔得几要滴出水。
“邝姨,我自个儿来,我有手有脚有力气,我自个儿来——唔唔……”被灌食。
“这盅‘天莲雪参炖斑鸠’能滋阴补气,纯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们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点没命,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不好,邝姨瞧你这样子实在心疼啊!”自责内疚之情整个儿涌出,话中带哽咽。
赶忙咽下嘴中食物,小姑娘虽有些气虚,仍努力扬高声音,清脆道:“没谁害我,没谁不好,邝姨千万别自责。‘五梁道’这儿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蚁虫鼠出没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点点痛,又一点点晕,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我阿爹医术高明,两下轻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吗?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难过地长长叹息。“说实话,你被蛇咬的事儿,邝姨到现下仍不敢让你爹知晓,连宅子里的仆役和奴婢们也瞒下了,所以这盅药膳是邝姨亲手炖的,这院落是莲森的,这屋子、这寝房、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难怪被子好好闻,有邝莲森衣上的香味儿呢……唉,不是啦,我是说,那个……我爹没来替我解毒,怎么我还活蹦乱跳的,没被阎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这回似有准备,抢在被灌食前把话说完。
“是莲森把你救回来的,他手边正好有一颗‘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种以上的毒症,是按咱们邝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配制而成,制法不难,但药材极难找齐,那是很宝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纯君是咱们邝家的什么人啊?可比那颗宝贝救命丸更宝贝,当然喂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满怜爱。“只要见你健健康康、活泼乱跳的,你邝姨就欢喜,再贵、再稀有的药我也不心疼。”
“邝姨……”吸吸鼻子,感动得无以为报一般。
“这事我瞒着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这些天能放松心神,过几天闲适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伤,肯定忧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话音一转幽微,盈满歉然。“我怕你爹责怪莲森没把你护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这儿女亲家如果结不成,咱们家莲森打一辈子光棍儿事小,将来时候到了,我怎有脸去见你阿娘?”
“不会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么也不说,瞒着爹!”
静立在巨幅屏风外的邝莲森微乎其微地叹出口气。
他叹气,脸上因烛火形成了半边阴影,另外半边浸润在光中,能瞧见他低敛的凤目眼尾淡扬,眉尾也扬,嘴角亦扬,那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恼,有些好笑,有些手痒痒,想敲她一记爆栗,想捏痛她腴嫩的面颊,看她能否放聪明点。
奸险狡诈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里当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纯君的爹一旦知晓后,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觉到这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作梗,玩起小姑娘。
要瞒就瞒彻底些,女家主铺梗铺得感人肺腑,就等小姑娘豪气万丈、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地接下那句话。
“邝姨甭想太多,我会瞒着我爹。瞧,我头不晕,精神也大好了,明儿个爹见到我,我活蹦乱跳一条龙,他不会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担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诱,她义气十足便往下跳。
尽管蛇毒已解,尽管她底子打得好,毕竟留有余波,她还是小伤了元气。
邝莲森听她强打起精神一再保证,明明气虚仍故意朗声说话,不知为何,他左胸有些发痒,心痒痒,痒得他想起她眉眸间的憨气和正气,想起她红嫩的嘴和那无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偷袭,侵犯,寸寸进逼,充满变态气味,却让他心痒。
他下意识舔舔唇瓣,仿佛犹能尝到当时的滋味。
屏风后的谈话仍旧继续——
小姑娘忽而压低声音,腼腼腆腆的,他一时间未能凝神细听,倒是听到他的不良娘亲呵呵笑了两声。
“纯君好可爱,这事有什么难启口?你很急是吧?来,让邝姨扶你过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纯君急急道。“邝姨,您只需告诉我这个院落的茅房在哪儿,我自个儿走过去便行,不需要谁扶。”
“傻孩子,怕邝姨扶不住你吗?莫惊、莫忧心,我叫屏风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风外的人?”谁?
邝莲森闻言,眉目一转,结束听壁脚之举,重新拾步走进内房。
安纯君终于听到脚步声,当那抹修长偏瘦的身影从容由白玉屏风后现身,她望着他,本欲扬笑打声招呼,随即想到他八成听到她的“急事”了,她脸蛋蓦地一红,麦肤终于恢复些许红润。
“邝莲森……呵呵、哈哈,那个……是了,我占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觉,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来让位给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干什么啊?”见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双眸发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邝莲森,你抱我去哪里?”
“你很急,不是吗?”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我这‘风雪斋’的茅厕离主屋颇远,你要是走到一半没劲儿了,那可不好。见我有危险,你能挺身而出,此时你有难,我自当帮忙,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