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到他病得这么严重,整张脸烧得像着了火一般。
他又一直往棉被里窝,她真怕他就这样闷死了。
“于公子,你振作一点。”她左右张望,看见床头架上一盆清水,旁边还挂了一条白布巾,她赶紧拧了巾子,替他擦拭满布汗水的脸。
清凉的感觉让他混沌的脑子一清,原本满是白雾的视线,渐渐浮现一缕窈窕身影。
她有一张清爽的面容,唇角常常勾着上扬的弧度,看起来特别开朗。即便他正在病中,见到这份明丽,身体的不适也减退几分。
“方小姐……”算了,现实也好、幻梦也罢,能见着她,他都开心。“我好想你……”他伸手捉住她的手。
“喂!”她吓一跳,他不会又想撕她的袖子吧?
“方小姐,我知道你气我,但我真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那你现在正做什么?”他的手箍得她好紧,有些疼。“不想冒犯我,就放手。”
“不放。我一放,你又消失了。”
“我不会走的。”
“我之前梦到你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但唰一下又不见了。”
“你以为自己正在作梦?”她啐他一口,心里却甜。他也算用心良苦了,连睡着了都没忘记想她。
“本来就是在作梦。”他可怜兮兮的。“你也只有在梦中,才肯见我。”
她突然心疼了,原来自己的拒绝伤害他这么深。
“所以我这回再不放手了。”他更用力,拉着她倒向床铺。
“啊!”她惊呼。“你干什么?!”
他本来就浑沌的脑子越发糊涂了。
“今天的梦好逼真啊,我感觉你的叫声在我耳边响着。”
她又好气又好笑。趴在他身上,两人虽隔着一床厚被,她仍羞得面红耳赤。
“这不是梦,我真的来了,你快放手!”
“你骗人,大半夜的,你一个千金闺秀,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我房里?”说他迷糊,这话倒挺有道理。
方笑颜一时无言。怎么告诉他,她这千金闺秀还兼差梁上君子?
“瞧,你没办法解释了吧?”他把她抱得更紧,灼热的呼息吹拂过她耳畔。“其实你也不必解释了,我不在乎你只在梦里跟我相见,虽然……醒过来以后,你愿意原谅我,那就更好了,只是……我不能太贪心,对不对?”
也许是他的话太温柔、也许是他身体的热度传了给她,她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我不是真心气你。”她说得很小声。
“嗯?”他没听清楚。
她含羞带恼,又说了一遍。“你下次再去我家,我就见你了。”
他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方小姐——”他用力抱紧她,兴奋地吻她的额。
“啊!”她惊叫,使出全力挣脱他。“你怎么可以……登徒子!”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才叹息似地说:“你的叫声真是越来越有魄力了……嗯,我头好晕……怎么觉得好像常常听见你尖叫……”
方笑颜快被他气死了,若非他,她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惊?
“那个……方小姐,我以前是不是听过你的叫声?”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再去拉她。
“你烧糊涂了,笨蛋。”他真是个让人又气又爱的家伙。她看他半个身子挂在床边,有些不舍,想去扶他,又怕再被他抱住,迟疑了半晌。
砰!他整个人跌到了床下。
“于公子!”她赶紧冲过去把他扶回床上。“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哪里?”
他却又捉住她,两眼直勾勾的,像失了魂,也像太专注看她,看到迷失了自己。
“我真觉得你的声音好熟,我以前肯定见过你。”虽然他想不起来,但他就是有这感觉。“你呢?一点记忆也没有?”
她不禁喟叹,病人总是不可理喻。
“于公子,你病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她推着他,让他躺好,又替他盖好被子。“你先放开我,我拧手巾帮你擦脸,好不?”
“小师弟,你在房里干什么?怎么乒乒乓乓的?”远远地,袁清妩的声音传来。
方笑颜大吃一惊。“于公子,有人来了,你快放手!”
“你真的对我没印象?”他仍然执着于她的叫声。
“没有,我们以前没见过。”
“那为什么我感觉你的叫声如此耳熟?”甚至,他还没见到她的人,就被她的声音迷住了,完全是因为这副熟悉的、扣人心弦的声嗓。
“你感觉错了。”她听见袁清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快停了。要是让人发现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夜探单身公子,流言还不飞满天?“于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不放。我好不容易才作个美梦,不要这么快清醒。”
“你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不放。”他现在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她实在没辙,一指点上他的昏穴。
他瞪大眼,张口,还没发出声音便昏了过去。
她赶紧把手抽回来,又替他掖好被角,急匆匆地跑到窗户边,正想跳出去,又舍不得地回头再望他一眼。
他这一晚说的话,那迷惘和深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傻瓜,不管我们以前相不相识,都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彼此。”她留给他一抹温柔的眼神后,才跳出窗户,迅速离开寿春医馆。
这时,袁清妩也正推门进入。
她手中端着一只托盘,上头放了一碗热腾腾的药,和半盅香甜可口的燕窝粥。这是她在厨房忙了半个时辰的成果,累得她满头大汗。
但为了让于百忧尽快痊愈,一切都值得。
第4章(2)
这一晚,于百忧作了个梦。梦里,他回到六岁的时候,刚刚被绑架,获救回家,立刻被惊慌失措的爹娘送回乡下老家藏起来。从此,大家只知道于家有位大公子,但除非是极亲密的人,否则,无人知晓他的真面目。
于百忧并不喜欢回老家,刚经历一场磨难,任谁都不喜欢离开自己最亲爱的爹娘。
可他无法反抗,他年纪太小了,而且爹娘也是为了他好。
爹娘抹着泪,依依不舍留下他与爷爷、奶奶同住,独自返京。于百忧不敢相送,怕自己会哭闹着扯住爹娘不放,届时,大家更难受。
他一个人躲进森林里,蒙头大哭。
他很伤心、很悲恸也很愤怒。为什么那些商人如此卑鄙,做生意赢不了爹娘,就拿他出气?
“可恶,你们这些坏蛋、坏蛋、坏蛋……”他大吼,拿石头乱砸,发泄心里的不满。
激动间,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马蜂窝,当嗡嗡鸣响着,仿佛一片乌云似的马蜂朝他袭击而来时,他吓得傻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一个惊慌的声音喊道。
于百忧吓得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现在腿软到什么也干不了了。
“还不快跑?”那个人冲向他,拉着他往河边跑。
于百忧太紧张,没看清楚她的样子。
但他记住了她的声音,那是个姑娘,跟他差不多年纪、扎着两条乌黑的发辫。她推着他,他们一起跌入初春仍带寒意的河水里。
他一入水便开始挣扎,然后……
“啊!”他听见姑娘的痛呼。她被马蜂螫了吗?
“你做什么抬头,蹲下去!”那姑娘按着他,他们又一起沉入水中。
“我……咕噜咕噜……”于百忧来不及说,他不会泅水。
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但他耳边一直回荡着小姑娘的叫声……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
“方小姐!”他大喊一声,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
“小师弟!”袁清妩立刻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作恶梦?”这一晚,她一直在房里照顾他。
“我——”那是恶梦吗?不,那是一段太过久远、差点被他遗忘的记忆。
“你还好吧?”袁清妩拧了巾子给他擦汗。“看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要不要换件衣服?”
于百忧喘了几口气,摇头。“我没事。”
“你总是固执。”袁清妩拿他没辙,只得转身去端药。汤药还是热的,正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谢谢二师姊。”他一口喝了药,并不知道这是袁清妩煎的第三剂汤药了,前两剂因为等不到他睡醒,变得凉了,都被她倒掉了。
“咱们师姊弟,哪用得着这样客气?”她又拿了件披风替他披上。
他微笑看着袁清妩,他们认识了十几年,她也照顾了他十几年,他们比亲手足还亲。
“如果你是我的亲姊姊就好了。”他叹息似地说。
她身子一僵,却从脚底冷入了心。做姊弟有什么好?她不想一辈子做他的二师姊啊!她希望……有一天,他会知道,她喜欢他……
“二师姊。”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这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拉她。
她心跳如鼓,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问。
“记得。你一个人坐在我家的田里看夕阳,一边看,一边哭,我问你怎么了?你说沙吹进了眼睛。”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秋末午后,她在收割完毕的草垛上,看见了一个粉嫩精致、像天上金童下凡的玉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