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磨了磨牙,咽下辛酸苦泪,瞄着热炕头垂涎万分。
“拎着?大哥,你不是背他下来的吗?”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背,不过中途有段路程,我抱怨令兄背得我不舒服,还不如我自己走。我只是抱怨啊,发发牢骚而已,结果令兄当真扔下我,去追一只桦鼠子!”卢射阳哀怨控诉,要不是他反应机敏,及时拖住白岫,恐怕会再一次困于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哥?”烛雁看向兄长,用眼光质询。
“他不要我背,我就放他下来。我去追桦鼠,他又抓住我不放。”白岫也很委屈地解释,“他拖着我,我没追上,不然,就能捉回桦鼠给你玩。”
“所以,大哥你不高兴,就拎着人家一路下山来?”
青年连连点头:“没关系,在下不计较令兄这一点点的报复心……”再移两步,离炕更近了,哦哦,已经感受到火炕的融融暖意了!
“我没有,我编了树蓠网,让他躺在上面,他中途掉下来几次,才摔破头。”白岫小声辩白。他拎卢射阳衣领是怕他再跌下去,虽然是“拎”了,但哪里有什么报复心,他想都没想过。
烛雁明了地颔首,“这样啊,我知道了。”大哥过于纯挚,还是孩子心性,不大能听出他人心口不一之类的语意,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旁人再歪缠些,他自然应付不来。
代兄长向客人致一句谦:“实在对不住,大哥有什么失礼处,做妹子的给您赔不是了。”
“不要紧不要紧,哈哈……烛雁妹子,你看、这个……”青年努力做出最亲切的笑,务求佟家姑娘领会他的意思,虽然说不太方便,但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奇怪地打量一阵这个一脸谄媚满眼渴求的青年,烛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只是想上炕而已,不用这么忸怩害臊羞于开口吧。
“当然,脱了鞋吧,炕上正暖和。”
卢射阳一边嘿嘿笑“那怎么好意思”,一边忙不迭脱了鞋直扑热炕头,很不得蜷了身子整个缩进炕洞里,幸福地烧成焦炭而死。
“暖啊暖啊暖啊,北方这热炕真是一大至宝,没有它简直就不能活。”趴着总觉背上凉嗖嗖,躺着又觉身前嗖嗖凉,他在热炕上翻来覆去,躺一忽又趴一忽,趴一忽再躺一忽,像是在烙饼,烤完这面烤那面,烛雁实在看不下去,扯过一床被子给客人:“盖着罢。”
“多谢多谢!”卢射阳感激涕零,毛虫般迅速拱进被里,压住被角包得密不透风,紧贴着暖烘烘的炕面快乐地作挺尸状。
烛雁瞧着白岫默然想些什么的神态,开口道:“大哥,你不许自己再上山,参队这会儿驻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又不是一天半刻能追上的,你的经验还浅,万一找不见出路有个闪失,我会被爹活活打死。”
白岫听得她最后一句,便道:“我拦着,不会让爹动手。”
“那时你已经困在深山老林子里啦,还怎么护着我!”烛雁白他一眼,知他仍有上山念头,心思一转,板着脸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进山,不愿在家陪我。好,你去罢,就算寻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我也不稀罕,看我一整年和不和你说话!”
白岫果然信以为真,坚决保证:“我一定不去。”小心观察妹子脸色,他低声恳求,“你别不和我说话。”
烛雁几乎笑出来,大哥有时候当真可爱得要命。握着白岫的手摇了一摇,“说话算话。”
他认真应承:“算话。”
她这才露出笑意,又看了一眼赖在炕上的青年,附在兄长耳边悄悄说句话,便道,“我到晓霜家去一会儿,你陪卢大哥聊聊天好了。”
白岫不太情愿地点头,烛雁到抽屉里翻出小布口袋和四只嘎拉哈给他,“我回来之前,抛一千次。”
卢射阳舒舒服服躺在炕上,见佟家姑娘出去后,她那个有点呆又有点怪的大哥便坐在炕沿上摆弄一些小玩意——是一只布缝的两寸见方的小口袋,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豆子,哗哗直响;另几个是些羊关节骨,已磨得发黑发亮,显见年头不少了。他将布口袋向上高高抛起,在其落下前将羊骨按形状排好,然后迅速接住口袋;再抛,快速将羊骨依次有规则翻面,再接住;然后再抛……
卢射阳看了一阵,身子拱了拱,蠕动过去,讨好道:“白兄,要不要我陪你玩儿?”
白岫手上不停,抛着口袋同时已将羊骨翻了数面,他不看卢射阳,也不看抛上半空的小布袋,只盯着羊骨,像在半发呆,却能分心答道:“在烛雁回来前,要抛一千次,我答应她的。”
抛了几次口袋,又似是为推拒卢射阳好意而有些愧疚,解释道,“对习武之人,这个不难,但烛雁说,练练也没什么坏处,要是怕阿维她们笑,就在没人时自己练。”
卢射阳听得一头雾水,阿维是屯西那个很悍的满人少女,他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笑你?”
“这是小姑娘们玩的,我也练这个,她们当然要笑。”
卢射阳义不容辞站到恩人一边:“又不是绣花绣草,分什么女玩男不玩的,我看很好,又练眼又练手,比我师父天天逼着我打石子强得多了!”
白岫隔着一起一落的布口袋向他露出真诚而微悦的笑,卢射阳见他接布口袋、翻羊骨稳且从容,不慌不乱,一时兴起,骤然出手去截住半空的口袋:“来,我们比一比……”
哪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晃,原本信手拈来的布口袋已落入白岫掌中,他张大嘴,不信:“不算不算,重来,这回我可认真啦,咱们比上一比,瞧谁能先抢来。”
白岫却摇头:“我抢不过你。”
“喂,这种没诚意的认输我是不会接受的,虽然你身手不错,也要比过才见分晓。不过呢,前一次我没加提防,就算你胜了,也没什么光彩。来来,一定要比——哦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尽管说。”
白岫犹豫片刻,在卢射阳满含鼓励的目光下迟疑道:“我说抢不过你不是认输,是……”
“有话就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烛雁说你不大讲理,让我别和你计较。”
卢射阳的笑僵在脸上,义愤填膺几乎跳起来,“谁谁谁不讲理了!卢某人行走江湖,是众所周知的有情有义讲道理,竟竟竟然说我不讲理?真是岂有此理!”
一把抢过炕上四只羊骨,无耻地威胁:“快掷口袋,不然我就把这几块骨头捏碎,让你抛不了一千次,嘿嘿,到时候你妹子回来,你恐怕没办法交待。”
白岫迟疑一下,像是信了他说到做到,手腕微甩,布口袋向上抛出,卢射阳出手如电。连变三种手法,果见白岫神情一愕,不及相抢,布口袋落入自己手中。他得意笑笑,然而这一笑便大了意,左手只觉瞬间变空,原本握的羊骨叫人夺了去。
“好狡猾!”他微惊后仍是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不呆么,不错,做人就该机变些。这一局算打平,看着,又来啦——”
话音未落,小布袋已然抛出,卢射阳又是手法三变,这次更繁复些,变换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纷乱手影中,白岫的手轻轻巧巧插了进来,也没什么叫人惊叹的变化应对,就是快,简单而直接。卢射阳一折几换的变招竟然拦不住,不过倏忽刹那,分晓立见。
“不可能!没道理……”初到此地的客人诧异多过钦服。
白岫垂眼看向手中的布口袋,沉默淡笑,这些关东女孩玩的寻常小玩意,却是他当初恢复时期练习双手灵活的重要物件,第一次接住足足花了他九天功夫,烛雁每日陪他玩上半个时辰,他独自时,更是整天以此为伴。半年后,烛雁便再也无法从他手中夺取一次。
“我就不信,出了关我就事事不顺?”卢射阳甚不甘心,抵赖道:“刚才只是试一下,不算正局,从现在开始真正见输赢。唔,三局两胜,输的人嘛……”他想了想,狡诈地算计,“要应赢的人一件事。”
见白岫半天不动,他索性抓过小布袋自顾抛出,布口袋才离手,白岫忽道,“外面出事了!”
“这种奸计是没有用的。”他不为所动,外面的确隐隐传来喧哗声,但要扰他心神却是妄想。正待凝神出手,白岫却离了炕疾速奔出。无人相争,让他顿觉没趣,“哎!喂喂……”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阵,白岫还没回来,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大,他喃喃自语:“好奇心没什么好处,热闹看不看也就那么回事,何况,我一好奇就会倒霉……”
外面的喧哗已间杂了几声惊叫,还有孩子的哭声,卢射阳觉出不妙,按捺不住地跳下热炕头飞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