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在冉小雪口中道来,是善体人意。
同样一句话,听入石履霜耳中,却是怜悯与同情。
纪尉兰将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误解了小雪的话意,却不怎么想澄清。
就误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闺中密友,这阵子却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兰……老毛病别又犯了。”当客人陆续离开院落,花园里只剰兄妹俩独处时,纪缭绫轻声道。
“哥光会说我,我只是不乐意与人分享啊。”
毕竟是纪家唯一的小姐,纪尉兰任性得有理。
打从石履霜倒在马车前方那一夜起,她与小雪的两人世界从此变成拥挤的三人同行,有时她甚至还会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马车,就是为了带石履霜去园丘看新帝登基!
这样有趣的事情却没她份,纪尉兰是怎么想怎么呕。
“尉兰看不上石履霜么?”纪缭绫忽移转话锋道。
纪尉兰怔了一怔,听哥哥又道:“他可是个状元才喔。”
现在说不要,以后若人人抢着要,可能会抢输别人。万一届时小雪发现她也要,那尉兰不就得拱手让人。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妹,纪缭绫衡量着,倘若两个小妹爱上同一个男子时,他该帮谁?或者,直接将那男子丢进河里喂鱼,然后叫她们各自重选一个比较干脆?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两难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准确,纪尉兰何尝不识石履霜是个人才。光瞧他能随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物。如今他时运不济,流落京城,困居纪家门下,不过是暂时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复科考,他一飞冲天,前程难以限量。
问题在于……
“正如小雪所说,”纪尉兰说:“现在的他,表情太严肃了。”
必定是因为急于跳脱身后的阴影,对于未来抱持相当的觉悟,才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人很少会停下脚步来关注身旁事物,特别是女人。
娶妻生子应该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标里,可偏她非常想当一位贤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脸的吧。”纪缭绫笑着指出。
“不见得。”纪尉兰看着自家美丽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为了某些特殊癖好,会将笑脸习以为常地挂在脸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话,那么我,欣然承认。”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换个表情?”
“哦?”
“惊蛰姐可能是看腻了哥哥笑脸,才会迟迟不肯承认两家的婚姻。”
“是么?呵。”纪缭绫忍俊不住,笑了出声。“若真是这样,那我下回见她时,试试看换个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许根本与表情无关哪。但两兄妹倒是津津乐道起该换什么表情来博取冉惊蛰的欢心……这种事情。
刚躲回家中,正在画符收惊的冉惊蛰浑不知自己成为纪家兄妹的话题核心。
适逢婢女莳草端了一盆水来,她赶紧将人形纸化入水中去厄,周身忍不住恶寒起来。
到底是谁在阴她呀?
第5章
随青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守在门外,就怕有人突然闯入,坏了石工部对外建立起来的形象。
形象……对一个官人来说是很要紧的。
人人都说石履霜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礼部卿还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却以此为傲,说是能与座卿相提并论,甚而越之,何其荣幸。是以从来没有澄清负评的积极作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仆,顺着主子的心腹一起发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他觉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别是“这种时候”……
“啊,随青,副长在里头么?”
旬休日,宿职官署的官员之一、职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颉捧着一叠快堆到颔边的公文,往府厅大门这儿艰难地走了过来。
“我听薛府士说澜冬大人回来了,是真的么?”
所以才搬着一堆公文书卷当作掩护,想来一探虚实?
伪装得如此维妙维肖,真是辛苦了。随青利眼闪烁,半路截住上大夫,故意将他拉到一边,亲切笑道:“薛府士说的话,高大人也相信?”
这话问得机巧。高颉因此想起薛府士在冬官府里的别号——
“‘如临深渊’哪……”两人交头接耳。
薛如临,人如其名,因为办事不够牢靠,常因为出了岔子被副长修理,因此才刚入冬官府不到一年,大伙儿私底下就依他本字,给他取了个绰号,也是想提醒他凡事得如临深渊,谨慎小心些。
若说石工部石履霜是令他人“如履冰霜”的男人。
那么薛府士薛如临,就是那种走在危险边缘却浑然不觉的人啊。
“是啊,你提点的是。”高颉感激地说。不过,手上公文书卷怎么办?都已经拿来了,总不好再搬回去。“副长在里头吧,我看我还是进去一趟?”
然后让你看见不该看到的事?当然不成。随青表情肃然地摇摇头道:“不妥不妥。高大人,方才薛府士才叫我家大人给修理了一番呢。依我看,这些公文……或者先放在随青这里,等我家大人脾气和缓一些,随青再替大人送进去如何?还是说,这是急件?”
“不急不急!”
在冬官府里,哪有什么急件不急件的,所有的公务都必须在限定时间之前完成,全部都是急件啊。
只因石履霜规定僚属,就算是一般公文也必须在朝廷限期时间三日前完成工作,因此冬官府的办事效率,可说是六部之中最好的。如今进来一个薛如临,莽莽撞撞搞不清楚状况,才会让石履霜屡次出手修理。
听随青自愿帮忙传送,又听说石工部刚发完脾气,高颉自然没有在这时候进去找死的道理。
“那就有劳你了。”将公文转交随青后,高颉有点遗憾地转头离去。
虽然他对冬官长是否已经遭到副长毒手非常好奇,但满足好奇心终究不比保全性命来得要紧啊。还是走吧!
随青接下来又打发掉像高颉这样前来探奇的冬官府僚属,没多久,手边竟积下可以叠成小山的文书,都是冬官府里所谓的“急件”。
这些文书,其实真的不急于在今天处理完毕的。
随青心里盼望着今日主子不会留在冬官府的官署里熬通宵。
毕竟,左思右念的人儿不辞路远地赶回来了呀。
不像去年此时的寥落,今年该能好好过生辰了吧。
幸好、幸好他还是瞒着主子偷偷去鹿鸣馆订了一桌酒菜呀。毕竟虚龄都近三十,再不婚的话,就要变成旷男了。
咳,整理好公文,随青守在外头等待着最佳进场的时间……嗯,应该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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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你也笑一笑给我看嘛。别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冷笑喔,要自然一点、温暖一点。”冉小雪逗着石履霜道。
自她说他索贿,他就摆出一张冷脸给她看。
石履霜依旧只是冷笑。
“敢情冬官长以为自己在食馆点菜,连下官脸上摆什么表情都要管?”他不曾忘记十年前她在纪家花园里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她说:他的表情太严肃,给不起她想要的。
那么,如今呢?
今非昔比,他已是官居二品的主部卿,号令冬官,只差一步就能将她拉下来取而代之。他不再是寒微士人石履霜了。
如今的他,可给得起她要的恩惠?
若把待选一年也算入其中,十二年仕途,石履霜脸上的严肃有增无减。冉小雪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他发自内心微笑过。
想看他一个真心微笑,得等上很久很久呢。
他似乎不懂,她不需要他回报她任何恩惠,她只是很想看看他真心微笑起来的样子……而已呀。
一张严肃的表情,怎给得起温暖笑容?
“大人?”石履霜微愣,只为冉小雪忽踮起脚尖,将有些粗糙的双手掌心搁在他双颊上,像捧着他的脸。
她的手……变粗糙了。
是因为青州矿务劳顿,还是旅途奔波,细嫩的掌心被缰绳磨破?他不是偷偷在她包袱里放了很多滋养的油霜,她到底有没有拿来用过?
冉小雪捧着石履霜的脸,整个人朝他身上依偎过来,芳唇轻吐他名。
“履霜……”有如情人间的呢喃。
石履霜耳根不争气地灼热起来。“小雪……”一颗霜心禁不住她温暖的气息,逐渐融了。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忍不住有所反应,两条手臂下意识挪往她纤细腰身——
“啪!”一个小小巴掌轻轻甩在石履霜左颊上,如果不是看见她动手,会以为是个吻。
石履霜眉间青筋跳动,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大掌中。
“你做什么?”虽说并不怎么痛,虽说动手的人是她,但总归是个巴掌。
一个堂堂八尺官人,哪能被人如此羞辱!问题症结在于……这个巴掌,是羞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