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冬闻言,赶紧摇手解释:“本来是该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没有旷职喔。”不要误会她啦。
“难得大人也会记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后补告休假比较多,迄今居然还没有人向御史台检举,该算她运气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护?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别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这么老还不退休,让底下新人升迁不上来,连他这与御史台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点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为官,虽不是世胄出身,但也算是个“士族”。
冉氏在皇朝开国之初便负责主修朝纲仪典,如今皇朝的各种典制泰半在冉氏手里完成。冉氏世代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一股颇巨大的势力,端看如今六部当中,春官与冬官首长皆是冉氏,便可窥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赐字“澜冬”,是皇朝冬官之长。
或许,该由他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长亲自写个摺子,上奏君王来弹劾她?
说她将个人私事放在公务之前,竟放着青州矿务不管,四百里加急请休,私自返回帝京?
尽管石履霜语带要胁,但澜冬容色不变,唇边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为……”忽想起身旁还有别人在,嘴里话语悄悄没了声响。
石履霜一席讥讽的话才到唇边,见状,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声的薛如临只瞧见,原本一直将冬官长踩在脚底的工部卿那素来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转,转看向他––
薛如临心中悚然,还不及反应,便听见:
“出去。”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后出去。”否则接下来他与冬官长之间的一举一动,岂不是要让人给看见,甚而宣扬出去了。
“呃……”薛如临迟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对他家首长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日后若传出闲言闲语,就轮到他薛如临被灭口?
石履霜连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临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嘴角竟微微扬起,笑了一笑。
不笑还好,没想到这一笑,却引来激烈反应。
只因冬官府里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脸就要绿了。”
忽然想起这句前辈们谆谆告诫的名言时,薛如临这才惊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怎生危险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时的冷冽还可怕呀!
那种笑,看似温暖和煦如春风,实则是一种足以令人哆嗦打颤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来不及拔腿逃走,便听见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风,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着考绩被打丙等,滚回天官府待选,还是要当个办事牢靠、口风又紧的好下属,让我恭祝你步步高升?”
新进官员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现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选的。
官员待选不过三,假使连续被遣回三次,该名官员就会失去进士出身,往后若想继续任官,得回头再重新考取功名才行。
薛如临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亲眼见到许多表现不佳的官员被打回原形,狼狈返乡的景况,因此特别警惕自己,假使有机会被选上,千万要好好表现。
本来,考核僚属这种事情都由各部卿长来做的……
他看着一脸天真、丝毫不知道身边副长正对她虎视眈眈的冬官长冉小雪,内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个职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将他家首长拆吃入腹,他这小小府士也无法置喙一语。
这就是人生啊,这就是现实啊。
现实是,他的考绩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这冬官府里,石履霜非但是他脚下踩着的地,更是他头上顶着的天。
一番思绪轮转,薛如临不无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临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属、属下告、告退。”说罢,他迅速转身离去,还不忘带上门,免得又有人如他这般误闯禁区。
“耶?”澜冬有点不明白薛如临怎会突然叫她珍重,但来不及喊住他,他人便已跑得老远,只好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副长,有点无奈地道:
“唉,履霜啊。”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带傲气的眉。
“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澜冬一脸了解地道。
“我怎么样?”想说他欺负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为此教训他?
澜冬离开桌边,来到石履霜面前,知道自己因为连夜日奔波,还来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厅里,睡了一觉起来仍是尘土满面,模样必定不好看,但还是要求道:“你看着我。”
他是看着她没有错。
他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因发现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来乍到,不够了解你,你对他那么严肃,他会信以为真。”
“下官一贯如此。”石履霜不领情地说。
“想必你也知晓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如此漫长的等待会磨去一个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个人若时运不济而无法有所成就,一旦机会来临,若还无法加以把握,这样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临尽管曾待选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还是抱持着过去的心态,那么,他不会怜悯他。
“我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内之事,下官自有公处。”
“我知道你赏罚分明,但––”别人不见得会这么想啊,她不希望––
“够了,此事不必再说。”他一点都不想讨论薛如临去就的问题,有点蛮横地将话锋一转。“大人打算何时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还没结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会停留几日?
假若她因故耽误了青州那边的事而引人闲话,到时为难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见说不动他,澜冬耸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到,竟还连日赶回帝京?她是在想什么?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样急匆匆赶回来不可?”他蹙眉瞪视着她,眼底有着极力克制的恼意,甚至还忘了用敬词。
也许全冬官府的人都惧怕石工部生气,但澜冬例外。
不仅因为她是冬官府首长,职位高于他;还因为她了解石履霜这个男人。她不提自己连夜奔波数百里路是如何劳累,只微微一笑。
“我怎能不回来。履霜,今日是你生辰呀。”
第1章(1)
“垮了垮了!楼要垮了!”
“通天楼要垮下来啦!快跑啊!”
楼垮下来时,石履霜耳里尽是满街行人惊慌的呼声。
被杂沓的人群推挤着逃命时,也没时间回过头去看看帝京最高的通天楼到底真垮下来没有。
他最后一眼望见那座楼时,只觉得楼身倾斜,且逐渐倾向右方,一旦垮下,可能会压毁街旁的民宅,更别提必然伤及无辜路人了。听说通天楼因为楼身足足有七层之高,位置又太靠近王宫,登上最高楼时,甚至可以俯瞰禁苑,因此朱雀帝另外觅了一块空地,下令楼主将此楼迁址它处。
帝命难为,楼主只好雇了大批工匠和工人,挑选了良辰吉日,将这座木造高楼逐一拆解,再将所有木料运往城南御赐补偿的郊地重新搭建。
石履霜从外地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这么巧,见证了帝京第一高楼的迁移。
这是多么盛大的事,皇朝史书上当然要记上一笔。
此时,上自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不聚在帝京天街上,夹道围观这浩大场面的。
石履霜初来乍到,自然也要凑个热闹。
却不料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在拆解楼柱的时候,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导致现在街道上人人仓惶逃命,就怕楼一垮不会被活活压死。
“真不巧!”他低咒。
逃命时,实在不该回头的。
偏偏他就是回过了头,又偏教他看见了一个小娃儿在众人逃命时被撇下,若没人帮忙,还没被楼压死,就要先被人群给踩死了。
踩死就踩死,不关他事……但,就这么一个迟疑,他身与心不协调,人已经自动转过身去,努力不让自己被人群推倒,往反方向前行,挤回那娃儿身边,一把抱起他,然后眼睁睁看通天楼垮——
呃,没垮?
“咦!”他吃惊地揉了揉眼,站在高楼斜影下,看着几个壮汉急忙将一根巨大的木桩用力桩进楼身一角。楼居然便止住了倾斜,定住了。
当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时,没有人像石履霜这样刚好回过头,又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对对对!就是放在那儿,大叔眼力真是好极了。”
壮汉后方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名梳着小髻、鬓发拂着粉腮的青衣少女拍着手,咧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