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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云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闪电一拖,雨线如箭,插 入他看不见的顶楼之下。

  那哭声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难过世,她没有哭。加汀岛人,生死与船关连,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战场,安蜜会不会哭?

  他想,她没有哭。

  安秦望着窗外景致。雨并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块记忆之幕。原来,从这扇窗扉可以看得见香槟山。

  他们才从那儿回来,天气大好,现下,蒙起雨来。这雨,是她的泪,滴落在艾恩赛林。

  安秦起身,走向床缘,拉开帘幔,坐进那哭声中,掩合三层帷帐,他说:“安蜜,你姐姐--心蜜她是躺在船上永眠的……”

  扬帆飘渡大河,到下游对岸,是进入魔鬼的迷宫。丛林隐匿太多咬人食肉的虫蚁,还有毒蛇。

  下了船,没有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背着医疗器具和针药,走过泥泞湿地,蚂蝗无孔不入,紧黏人腿,吸血吸到鼓胀爆裂为止。除此之外,更得提高警觉随时窜出的游击兵,不管是叛军或政府军,子弹同样没长眼。不见天日的丛林,一有动静就传枪声,谁也不会多注意他们手臂戴着红色十字。

  他反对她跟这趟,这事该由男人做。她说他没道理,国际救援志愿队人员轮不到无国界管,她曾只身深入那个村落处理感染血丝虫病的男患者,不用他费心担忧她。这话太伤感情。

  他不再多言。两人启程,顺流扬帆,在船上没说半句话,到丛林里更是沉默对抗,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仿佛他们目的不同。

  在丛林里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丛林外的小河村落。

  破败的民宅挨在落日红晖里,不见人影走出户外摆桌子设义诊区等医师,天地寂寥,像坟冢。

  他们很快察觉怪异,转头互看,正欲提醒对方注意,枪声就来。他举手摘下白帽挥甩,大叫别开枪,他们是医疗团人员。

  一颗子弹不买他的帐,擦过他手肘,紧接着是一连串枪响,还有手榴弹扔过来。他扑倒她,两人滚落坡坎,掉进小河流,岸上爆炸震天响,落下砂石来。他赶紧拉起她,无心捡掉落河中的医疗背包,沿着小河流跑回丛林中。

  枪声追得急,丛林之上有战斗机在盘旋。过了一个泥沼地,她差点陷下。他拉紧她,奋力奔跑。

  她说她快跑不动。他说不能停。帆船就在大河边,大河是维和部队危机处理军团开出的非战区安全路线,上了船,谁也不能朝他们开枪扔炸弹,一定要上船,即便他自己活不了,他也要把她送上船。她是加汀岛来的,操帆一流,绝对可以躲过枪林弹雨。

  她笑了,对他说谢谢,三天前,她应该尝尝那杯他为她泡的咖啡。他要她别说话,一说话,她就喘,太耗费体力,别忘了他还在气她坚持跟这一趟。她说对不起。他叫她闭嘴。连续的机枪扫射穿透树冠,落叶声大得像石子打钢板,使她真闭了嘴。

  他感觉拉着她的手变沉重,他几乎是拖着她在跑。

  看到船了!看到他们泊在河边、帆标示着医疗团红十字的船了!

  他将她推上船,发现她背后流了大片血迹,愣了一下,枪声又起,威力强大的子弹打破了帆,断裂的桅杆砸中他。她转头,虚弱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忍着痛楚,割断绳索,推船,跳上船,找信号枪,找不到,随船医药包也不见了。他抱住她逐渐冰冷的身子,血染了他满掌、流进他眸底。

  她伸手抚他额上的伤,说得缝。他抓着她的手,说回去由她来缝,她说,女人和男人同样大量出血时,男人比较容易死,女人反而活得下来。他说,那你就别死。她笑了,闭上眸。

  帆好像断了,回得去吗……机枪还在自动发射子弹,手榴弹炸开水花。她最后说--

  “照顾安蜜,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你也要把她当成最心爱……告诉她、告诉她,我出航了--别哭……”

  安秦抚着田安蜜的发。他没要她别哭,但她的哭声趋缓,停止了。

  “姐姐……”嗓音从被枕中传出,脸庞仰转,身子跟着翻正,她说:“姐姐笑着吗?”

  “笑着。”他摸她烧红的脸庞。

  美颜挤出笑,她呢喃:“姐姐笑着……”

  安秦静睇那抹唇角勉力扬扯的笑容,下床,走出帘幕外,往另一边的床畔桌取针剂。这次,他抓着她的手臂,把针给扎进她血管里。

  她颤了一下,呆看着他。

  他松开止血带。她拳头一放,眼泪再次滑下两颊。

  “我不要打针……”

  “嗯。”他完成注射,拔针,贴好酒精棉。

  “好痛!”她大哭。

  他将她拥进怀,说:“我知道。”

  她该哭,好好地哭。他宁愿她在他怀里哭,而不是在她姐姐坟前灿笑跳舞唱生日快乐歌。她是个甜美的女人,不需要过头的甜美。

  安秦抱紧田安蜜,用力地抱得像要将她弄痛,他让她在他怀里哭到筋疲力尽,睡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时近正午,雨歇止,阳光颤颤悠悠徘徊窗边。影像电话响起,安秦松开田安蜜,调整妥她的睡姿,下床到起居间接听来电。

  荧幕里先是一根夹着小虫的镊子,而后出现海瑟先生的半张脸,他皱凝眉,说了虫子名称。

  安秦脑海立刻浮现图监,眼睛直瞅荧幕里的小虫。海瑟接着说是在小帆船里找到的虫尸,他连络不到田安蜜。安秦没等海瑟说完,立即切断通话,急转身,快步回卧室。

  年少来加汀岛参与帆船赛事前,他们熟读当地海域须知,认识一种奇怪小飞虫,它在夜间跟着船艇的微光跑,死亡前找人叮咬,若运气不好遭叮咬,很快会出现伤风感冒般的高烧症状,等到高烧不退觉察非伤风感冒,大多都已无法有效治疗,有人因此而死亡。

  这虫子死前拖人类作伴,被航海人称为“死神使者”。

  人类很脆弱,他在战场上,见多而无感,真正体会是心蜜在他怀里一点一滴失去生命力,他从此思考生命韧性该怎么扩张,但再多的研究,都可能抵不过一只临死虫子。

  掀开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安秦返回床铺中央,抱起田安蜜,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半分钟后,用眼看。她白暂的额,洁美无瑕,已经辨识不出昨夜的虫咬。

  他探手摸抚,一掌湿意。是汗。她流了很多汗,他也是,两人衣衫湿得透彻。他放开搂着她身子的手,又将她抱紧。她退烧了!

  “安蜜--”他好久不曾有的紧张感,使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声,他的一颗死寂之心跳了起来,重生似的。

  “安蜜--”他再叫一次她的名,手掌滑过她脸颊,停覆她颈侧,一种徐柔绵长的频率在敲击他,要他别打扰她徜佯梦乡。

  “嗯……”她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像是姿势不对,或者浑身湿黏不舒服。

  该帮她换件干爽衣物,他也该脱掉身上海藻似的衬衫。安秦下床,单手解衣扣,另一手掏出裤袋的口琴、皮夹放至床畔桌,衬衫前袋也有个东西--风船葛苞膜。他把脱下的衬衫抛至地毯,剥起风船葛苞膜。

  第7章(2)

  “安秦……”未掩密的床幔飘摆着。

  安秦别过脸。田安蜜醒了,湿湿的眼睛看着他。

  “我想喝水……”她欲下床。

  他随即拿过床畔桌的瓶装矿泉水,扭开瓶盖,上床递给她。

  他坐在床中央,和她靠在一起,说:“我吵醒你了?”

  她没回答,仰颈喝了半瓶水,把水瓶交还他。

  “再多喝些-一”

  她摇摇头,说:“够了。谢谢你,安秦--”轻轻将贴在手臂上的棉花撕掉。

  他凝视着她,问:“还痛吗?”

  她又摇一下头,抬起略略恢复精神的姝丽脸庞,对他微笑。

  “你刚刚在干什么?”嗓调柔慢,视线瞅向他的手。

  他张开右手,给她看掌心里的风船葛。“这是你买的?”

  “嗯。前几天买来的……”她两手纤指往他掌心接近,把没剥完全的苞膜剥掉。

  “你还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你忘了吗?”

  “没忘。”她剥苞膜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搔他掌心,仿佛,他也过敏了,皮肤热痒,直到她的手离开,他看着黑色种子上的素白真心。

  “安蜜--”她仰起脸庞。

  他说:“这种子,能种了--”

  “嗯。”她点头地低下美颜,嫩笋般的左手食指压触他掌心种子。“安秦,你知道吗,风船葛有一个花语是‘与君同飞’。”再昂首--

  他的俊颜俯近,唇吻住她红艳的小嘴,大掌握住她的左手食指,她其他指头一动,他开掌,收握她全部,舌尖顶进她口中,卷裹她湿润发烫的粉舌。

  “安秦……我流了很多汗……”她喃吟。

  他应道:“我也是。”而且早已脱了汗湿衣服。

  “我得换……一件干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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