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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生医学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甚至有那么点排斥……但也许,她明天会去听听那位权威说些什么上帝的台词。

  田安蜜记起来了,他下午说了“心”字,应该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缘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点点酒的热饮,把身体弄暖,入梦较快--这是他在寒冷北国的日常习惯。

  来加汀岛,他得将习惯抛回北国冰海,入门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调低旅店原本设定的室内温度。

  六度,降低六度。压缩多余的六度,空气薄冷,他感觉舒适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没出队,大部分时候待在严寒北国,身体竟然显出娇贵,耐不了加汀岛这点热,出门一趟,像淋了雨回来,或者,他就是一朵雨云,汗水从发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连睫毛都湿了。

  男人这么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现象。

  安秦抹把脸,喝完啤酒,离开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准备进房冲澡,电铃声裹着冷空气抖颤而来。

  安秦停住迈步的双脚。

  铃声神经质地响个无止无尽。Segeln是加汀岛最为住客保密隐私的高级旅店,一般,住客没有设定访客名单,柜台不会随便放行。他没有作这项设定,柜台没致电通报,谁会来找他,他十分明白,门外那个歇斯底里家伙。

  “安医师、安秦医师、无国界组织的安秦医师--”

  安秦站在过道小厅的宽阔三层台阶上,回过头。那家伙无孔不入,弯出玄关,踏进客厅。

  “呼--”喘叹一口大气,海英寒毛直竖。“这房怎么有点冷……”喃喃自语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说:“我以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边,你们寒地来的,时兴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钥匙?”安秦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躯干。

  若非他皮肤白净、说话神情云淡风轻得仿佛随时会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样还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时兼职旅店驻医,为了谨慎,我被授与必要时刻进出客房的权利。”他不需要钥匙,旅店高科技辨识机器储存了他的声纹、指纹、虹膜、脸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会走动的钥匙、万能钥匙!“门铃按半天,没响应,我只好自己进来,确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边找--”

  “我正准备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脚踩中异物,低头看--一个风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捡起,剥开苞膜,里头种子还翠绿,他盯着白色心形纹--像下午那名对花过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图样,他记得她胸前有个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对她那件织锦缎拼接蕾丝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这苞膜应该也是从她的花束沾夹在他衣物,被他带回来。

  “你在看什么?安医师--”

  安秦正神,回眸对上凑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种子交给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几颗小珠子。“这好像是一种植物?”

  “你拿去种看看。”安秦说。

  “你何不自己种?”海英欲将种子交还。

  “带回无国界种不活。”安秦往房间走。

  海英亦步亦趋,尾随安秦。“你们不是有个专门改良植物的实验室?现在连扶桑花都在雪地开遍了,还有什么种不活--”

  “一颗死心种不活。”很玄妙的答话。

  海英低瞥掌中种子的白心纹。一颗死心吗?他手臂抬摆,抛了一把俗尘。“安医师,你还真看得开,讲话神性十足,‘生命随缘’是这个意思吧?明天的研讨会可别说此类箴言,免得人家以为进了什么大师开释场子--”

  “海英,”安秦打开镂花房门,回身,手臂搭靠门框,敛首,倦累沉懒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请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医师浑身湿、头发滴水、俊脸湿亮。“这是汗水吗?”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击右掌,大叫不妙。“安医师,你是不是新陈代谢有问题?身体出毛病?流这么多汗--”何况这房里像冰箱。

  “加汀岛太热了。”安秦答道:“多谢关心,我想我没问题。”

  海英摊手。“是是是,没问题最好,你们这些北国来的,脆弱得不可思议,晒个太阳就昏倒--”

  “我听蕊恩讲过之样当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费唇舌、重复讲古。“我这里还有些糖,”搭在门框的手收进门后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现,他可真是魔术师!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饺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么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瓖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揉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干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沉。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迭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仿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么?他对她的思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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