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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儿辈、给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

  “你空调开太强了。”女性嗓音和进口琴声中。

  安秦气息一屏,琴音冻结似地凝定。他沉缓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丝纱帐幔,他的视线才像精准的画笔,把她绘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只托盘,将托盘放在床尾凳,上头摆了医疗用品。“你发烧,有脱水的现象--”

  “嗯……”安秦抓紧口琴,拳头抵着额鬓,觉得精神难以集中,虚实之境各占他左右,将他意识撕裂。

  “你还好吗?”她拿起针剂,走向床的左侧,得上床方能给他这一针。

  尖锐的刺痛使他偏转脸庞对住她,干哑的嗓音逸出喉咙--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针,在他手臂贴上酒精棉,她说:“你从没将我姊姊忘记,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缓移,从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释。

  那些年,姊姊写给她的信,十封有九封会提及这个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页信纸里占四页半。她手边有本他的传记,他呢?他还记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几年?他没来参加告别式,姊姊的遗体甚至不是由他护送回来……

  “你当时也受伤--”

  “对不起。”

  男人语气犹若一种哀求,哀求她别问别说。田安蜜静默下来,眼睛沉眄安秦眼神涣散的脸,嘴唇一动,说:“好好休息,海英把发表场次调整了。”她递给他一杯特殊的水,让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时,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认识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进枕被之中了,床幔轻垂,缠绵飘,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一串梦呓。

  “你……最心爱的……最心爱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头,转正身子,退一步,觉得应该离开,但却往前,跪上床,小心缓移至男人旁侧,拉好被子掩盖他的身躯,轻轻、轻轻地抽走他紧握的口琴。

  安秦喜欢吹口琴、很会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华丽,他的舌头灵活极了……姊姊寄给她的信里曾这么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边,吹出一个浊颤混音。男人动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没再动,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长的发型,遮住他侧枕的脸。她伸手,指尖一触及那黑云般的发丝,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将口琴摆回他掌中。

  她不该吵这个男人。他现在是病人,而她是医师。

  田安蜜无声下床,松开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带,让第二层帘幔将这宫廷国王大床四合、围密,传不出任何呓语,也传不进一丝杂响扰他安眠。

  第2章(1)

  这一觉睡得够久,还作了梦。安秦清醒,犹记梦境。首先,他想起他梦见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从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么时候穿了衣裤,还盖被?床铺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都放下了,这床,一个幽丽迷幻空间般,乱了他的梦--他梦完心蜜,梦她妹妹。他从未看过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长相。梦里,她竟是那个他在香槟山遇见的女子,她说她叫田安蜜,那确实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她,虽说她同样对花过敏,同样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梦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这梦乱糟糟!安秦抓抓头,往床沿移身,撩开帘幔。窗台上缘暗瓖半月钩,夜色如初,看样子,他其实没睡太久,只是梦长。

  下床走到软榻边,他边吹着口琴,愣神。小茶几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换了新,一个开着扶桑花的加盖陶碗,还多张字条。

  有人说,到一个地方,水土不服,吃当地的豆腐比吃药有用。

  我不信。

  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岛刚好有,那么,你请用。好运的男人!

  Segeln医务室田安蜜医师

  “好运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两指挑起纸条。“好运的男人……”他吗?是啊。他能不死,在这儿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爱的妹妹--”

  不是梦,淡淡讽刺的现实,像她给他的那一针。

  安秦记得了。这个Segeln医务室的田安蜜医师,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爱的妹妹!

  她来过,他记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贴在皮肤上的酒精棉,一个小红点几不可辨。

  “你最心爱的妹妹,她的打针技术不错。”安秦坐入软榻,放下口琴与纸条,掀开陶碗盖,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会儿,取起压在口布上的汤匙,舀满匙斗,吃进嘴,咽入喉,低语:“煮粥的技术差了些……”

  “抱歉。”有人响应他。

  安秦循声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缝的门,悄然滑敞,两抹人影潜透过来。

  “醒了?!”男中音微讶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稳。“我以为你会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担心场次再调就难看了。”

  “安医师体质强健,应该很快可以恢复、适应--”

  “就说他们这些寒地来的家伙麻烦,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些怕热、不耐晒的白皮家伙倒在路边和沙滩哀哀呻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后头,负责关门,一张嘴说个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声,行往窗台软榻,身上白袍泛着壁灯斑驳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吗?”

  安秦定住进食的动作,抬眸看着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这位是田安蜜医师。”海英过来补道:“加汀岛最美丽的旅店驻医--”

  “我知道……”

  安蜜成为旅店驻医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驻医--

  比你美吗?

  当然。你要记住,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丽的驻医。”安秦低敛双眼,继续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闪晃倒影,扯紧的思绪又松飞。

  你最心爱的妹妹,你说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还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请假或调班,去共襄盛举安医师的研究发表会。到了Segeh,来不及进医务室,柜台服务员一见她走出旋转门、脚尖触及迎宾毯,倏地丢下话筒,冲到柜台外,直朝她献送一份住客资料,急声喘调,说是海英少爷担心总统套房的安医师出事,请她尽快上楼探看,医学研讨会会场已因安医师的迟到起了点混乱,他走不开。

  “海英少爷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安医师罹患急症……”接过文件夹,田安蜜要菜鸟服务员别紧张,毕竟对方是个医师。她没有立刻上顶楼,先进医务室一趟。医务室闹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门大开着,迎进清晨带盐昧花香的缤灿海岛旭日。她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发觉走廊台阶下的沙滩有些不完整脚印,明显有人踮着脚从那儿走过--跷班、早退,去朝圣!

  安医师好魅力!

  她扯抿红唇,回身走往办公桌,把随身包也丢进皮椅座,一手仍拿着资抖夹,犹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转去打开包包,取出一顶白色贝雷帽。她摩挲帽子绣徽,垂眸看着,然后穿妥自袍,将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钟扶桑花蕊画圆一圈,开始翻阅那份住客资料--

  安秦,无药物过敏,无食物过敏,无特殊疾病,无宗教信仰……这个无国界医师的资料,真像《传道书》开头。

  他捕风般地晃过姐姐坟前,在这么多年之后。

  他到底记得姐姐多少?

  这个无、无、无……可能也无心的男人!

  他会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已经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从不无礼待人,她无仇无恨无怨尤,尤其对待伤病中人,她会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温柔与三分体贴的真心关怀态度。

  她应该同情安秦,最好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这男人多年不来,突然出现,像疙瘩冒在她心头,她忽有所感,他未必为的是研讨会,搞不好他从没自恋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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