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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内复杂的想法如此盘转,田安蜜抛开资料夹,提着医疗箱至顶楼。她得当面问清那男人为什么出现?为什么把白色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坟前?最好他不是一个痴情的男人!

  安秦说话时总定看着对方的眼睛,倾听也如此,那是种刻骨铭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个专注的男人,有颗执着的真心。

  那封在几年前傍晚寄到的家书,内容与家无关,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开总统套房大门,恍若打开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岛报平安的第一封信。

  没瞧见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没发现药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华的总统套房里,田安蜜浑身哆嗦。当医师的人,真想杀死自己,一定拿捏药剂百倍以上,割那条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脉。

  幸好这客厅清净得可以当禅室,要不是螺旋梯那头的吧台有几个啤酒罐,简直不似人间地。安医师太洁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积木排列整齐。有这闲情逸致,不至于寻死。

  松了口气,却难以停下寒颤,冷空气冻得地毯结层霜似地冰渗她鞋底,教她呼吸隐约凝结成雾烟,袅袅茫茫,视线都飘蒙了。

  妣眨眨眼,摩着双臂,快步走过去,去检查空调,把那疯狂数字回复正常,再巡视每个厅室,最后在角厅旁那间大卧房找着迟到的安医师。

  “安蜜见你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还以为你挂点了,吓得花容失色,你们这些北国来的实在夸张……”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画脚,说着这天发生的事。

  田安蜜认为海英才是夸张之最。她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更没有以为那个睡得昏沉、发抖又冒汗的安医师挂点。实情是,随她之后跟上楼的柜台新进菜鸟以为安医师暴毙陈尸床上,惊慌打电话向海英少爷求救。

  “她在电话里哭得可凄惨--”

  “抱歉。”安秦抬眸对住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终歪着头凝视他进食的田安蜜。“劳烦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海英在他们之间喋喋不休。他撇开目光,没有姐姐说的那种刻骨铭心而神秘,感觉更像无所谓。

  “你没问题吧?”拉拉绣满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占据窗台软榻另一侧,与安秦隔着小茶几盘坐。“安医师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讨会--”

  “当然。”安秦打断海英的询问语气,放下汤匙,将随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摆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说:“我正是为这研讨会才来加汀岛,不是吗--”

  不是吗?难道还为别的事?抑或,为别的事才是主要,研讨会仅次要而已?

  握紧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着口琴的大掌,声调霍地从喉咙深处腾冒上来。“安医师致力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让人类死而复活吗?”这个问题很失专业。

  海英嗔怪地扬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静的美颜。她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道:“安蜜,那是‘忍术’,儿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画书、卡通片里面的--‘秽土转生术’!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后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后,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么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第2章(2)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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