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绵绵的细雨织成一张忧郁的网,落在这总是热闹却也寂寞的城市。
岳清荷踏雨而来,凝足在一家小巧的咖啡馆前。她撑着一把伞,一把和这温柔的季节很相衬的翠绿色雨伞。
伞面像一片大大的芭蕉叶,淅淅沥沥地盛着雨声,她听着雨,目光穿透玻璃,偷窥窗内一对男女的互动。
男人举起咖啡壶,斟了一杯咖啡给女人试喝,她仔细品味,笑着点点头。
岳清荷猜想,女人应该是赞他煮得好喝。
不意外,他煮的咖啡确实是一绝,谁喝了都会甘心服气。
她愣愣地站在雨里,看女人喝了咖啡后忽然开始揉眼睛,是否掉落的睫毛扎眼呢?她看见男人轻轻捧起女人的脸蛋,替她吹拂痛处。
那宛如电影般的画面,美丽又暧昧。
芭蕉似的伞倏地从手中滑落了,滚到几步之外,岳清荷浑然不觉,胸口闷闷地抽缩。
雨丝湿了她的眼、她的眉宇、她轻薄的衣衫,咖啡馆内的女人注意到了,走出来,友善地招呼她。
「小姐,外面下雨,你进来躲躲吧。」女人的笑容温暖而灿烂。
岳清荷近乎羡慕地注视着,羡慕女人能对一个陌生人这样毫不保留地笑,她自己决计做不到的,从小的教养不许她如此。
「你进来吧,小姐。」女人亲切地将她拉进室内。「我请你喝杯咖啡,小刀煮的咖啡很好喝喔。」
小刀。
岳清荷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偷觑男人一眼。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吗?那么,他果然忘了自己的本名?
她走进咖啡馆,选择最远离吧台的那张桌子,男人亲自端来咖啡。
她感觉到他的形影、他的气味,芳心怦怦狂跳,震颤地扬起眸,与他对望。
他看她的眼神温润、和气,却不见一丝熟悉,只是对陌生人的那种最平常不过的善意。
她的心沈下。
徵信社的调查报告没错,他的确不记得她了,失去过往的一切记忆,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她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
「这是本店今日特调的咖啡。」他对她淡淡地笑。「小姐尝尝看喜不喜欢?」
她颤抖地捧起咖啡,啜饮一口,熟悉的味道瞬间薰红了她的眼。
虽然他不记得她、不记得自己,但可喜又可悲的是,他煮的咖啡依然有从前的味道,当时他一心讨好她的味道。
一颗清泪坠落,融进香醇的咖啡里。
她迅速垂眸,不让他看见自己在流泪——
第1章(1)
三年前。新加坡。
她不哭。
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哭,就算今天的她是个不情愿的新娘,即将面临一个不浪漫也不甜蜜的新婚之夜。
为了让自己心情平静,岳清荷站在新房中央,仔细打量屋内摆设,沙发、咖啡桌、化妆台……每样家具精致华丽,很明显的法国宫廷风格,略微高起的平台上,座落一张大床,梦幻般的白色篷顶,坠下蕾丝纱帘。
房内以她最爱的金葱绿色为主色,搭配艳丽的红,间杂着粉蓝、鹅黄,色彩使用大胆鲜明,撞击出活泼又高雅的格调。
说实在的,她……并不讨厌,看样子她这个新婚夫婿虽是暴发户出身,还颇有几分品味,跟他那阳刚粗犷的外表不太相符。
想起那个很陌生却必须跟他很亲密的男人,岳清荷好不容易稍稍平稳的心跳又不听话地加速了。
她不喜欢他。
她出身名门,曾祖父跟祖父两代都是新加坡政府高官,从小家里来往的都是书香名流,留学时念的也是美国的贵族女子学院,她认识的青年男子不多,但个个都是温文有礼的翩翩贵公子。
他是唯一的例外。
初次见到他,她便让他脸上粗厉的刀疤吓着了,她想像不到那是怎样受伤的,可以从耳下划到下巴边缘,而他也不讳言,那是他高中时跟人斗殴留下的疤痕。
他说他年少时好勇斗狠,而她猜想,这样粗暴的性格可能跟他的家庭背景有关。据说他父亲原本是个不学无术的工人,跟富家千金恋爱,两人私奔成婚,千金小姐的家人怕她过得不好,给了他父亲一笔钱,他父亲拿去玩股票,居然大赚一笔,后来又看准时机,买楼炒地,开了家建设公司,业务蒸蒸日上。
就在事业得意的当口,婚姻却出现危机,夫妻俩成长经历差太远,隔阂渐生,为了逃避发妻,他父亲流连温柔乡,认识一朵酒国名花,正是他母亲。
没错,她的丈夫是个私生子,而且还是酒家女生的。
在数个月之前,问他们岳家任何一个人,肯定谁都不会想到她岳清荷竟会下嫁一个酒家女的儿子,但为了拯救濒临倒闭的公司,他们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桩商业联姻。
对岳家人来说,他们亟需一笔资金挽救破产的命运,对她的丈夫——沈意飞来说,他要的是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门票,而有什么比娶一个出身传统名门的妻子更方便的?
这个婚姻,岳家与沈家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可是她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牺牲品,一个为了保全家族的奢华生活,以亲情为要胁,被迫走上献祭台的处女。
她真恨这一切!
虽然从小的教养与周遭亲戚朋友的经历,让她很早就明白婚姻并不如其他女同学们想像的那么浪漫,貌合神离的夫妻比比皆是,爱情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但就算不爱,也不能拿她当筹码换经济援助啊!这样的她,跟个抵押品有什么差别?
「好脏。」岳清荷喃喃自语,心头一股自我嫌恶的感觉挥之不去。
门口忽地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她一震,全身警戒地绷紧。
沈意飞摇晃地走进来,身上还穿着黑色的新郎礼服,酒气熏天。
浓重的味道呛得岳清荷很想掩住口鼻,但淑女教养不容许她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厌恶之意,她直挺挺地站着,神情淡漠。
沈意飞打量她,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里迷雾散开,隐隐透出一点微笑的光。
「看来我的新娘已经准备好了呢!洗过澡了?」
她点头,咬牙承受他彷佛可以穿透她睡衣的目光。
这件睡衣很保守,领口高高地束在喉颈之处,裙摆直达脚踝,剪裁虽不够特别有创意,但她穿起来还是尽显贵气优雅。
他赞赏地勾唇,走向她,右手抬起她下巴,欣赏她眉目如画的容颜。「你很美。」
这话几乎每个看到她的人都曾说过,她听习惯了。
岳清荷一动也不动,屏着呼吸,避免嗅到他身上呛人的酒气。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像朵白荷花,开在水上……」他低声呢喃,眸光变得炙烈,灼烧她脸蛋。
她霎时脸红心跳,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恐惧。
他想干么?
就算她面对男人的经验很少,她也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孕育着一股野兽似的欲望。
「清荷。」他朦胧地唤她的名,压下唇。
她直觉推开他,往后退。
他瞪着她受惊的模样,皱眉。
「你不觉得……自己至少该洗个澡吗?」她颤声指责。「这样……很没礼貌。」
他没说话,灼亮的眼光缓缓黯下,因为他在她眼里看出不屑。
「我洗过澡,你就会允许我碰你吗?」他似笑非笑地问。
她没回答,高傲地站着。
他冷冷一哂。「你讨厌我?」
这不是废话吗?她咬唇。
「为什么?」他再次走近她,雄伟的身躯紧逼她,压迫着。「因为这道疤?还是因为我的出身?你知道我妈以前是个酒家女吧?」
「对,我知道。」她费尽全身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不胆怯地往后退,抬头迎视他。
「既然讨厌,为什么答应嫁给我?」
他为什么一直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她极力摆出漠然的神情,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仓皇恐慌。「因为我的家人希望我嫁给你。」
「他们要你嫁你就嫁?你是傀儡娃娃吗?」他讽刺。
当然不是!她瞪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他伸手挑起她一绺头发。「真令人感动。」充满酒味的呼息吹在她脸上。
岳清荷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掩住口鼻。「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这话刚说出口,她便后悔了,而他果然面色大变。
「我的意思是——」
她没来得及解释,他已经展臂揽住她后背,不由分说地吻上她。
她脑子一晕,近乎缺氧。
这就是所谓的亲吻吗?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又粗鲁?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她可不是那种随意让人蹂躏的酒家女!
一念及此,岳清荷蓦地张唇一咬。
沈意飞吃痛,嘴唇被咬破一道口子,流血。
「你这女人……」
他想怎样?
怕他张牙舞爪地逼向自己,岳清荷急忙退开,往后几步,躲得远远的。「你别、别碰我!」
他该不会霸王硬上弓吧?如果他这么做,她该怎么办?她昏乱地想着,不知如何是好。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沈意飞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她,然后,他笑了,笑声粗哑,似乎带着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