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先生太谦虚。”曾总起身一鞠躬,看手表,眼神炯炯,与先前的颓靡判若两人。“我该跟干部们去开营运会议了,你们慢聊。”
“不送。有空再来我新开张的三合间赌马,消这。”
“我可不敢喽。人总不容易分清欲望与希望,何况您是从国爷那抢下的,我不敢再碰荤了,还有三个小孩要养呢。”曾总哈哈一转身,脸上表情变得精明干练,离开。
她、她她她,雾里看花,如水缸里的河豚啵啵吐出的气泡,不可思议取代原本的怒气。曾总经理不是被革职了?曾总经理不是还欠谁谁谁多少钱,要被追债要被告了?曾总经理为什么还能在公司出现?
“买通。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收买。”他开口点中她心头疑惑,却没给完全解答。
原来,迟暮春也不是完全将事情做绝嘛……李衰衰如荡秋千,一荡由最低至最高——瞬间。
“你找我有事?”
宛如秋千上的人摔下,她气虚了。“没,算了。”
其实无所谓了。她刚才倏地了解了迟暮春做事的理由,并不是一开始表相所见的狠,还有一股暗流,深沉、默默、暖暖地推动——或许是他之前提起的“我的心虽是黑了,但还有她在心中提醒一点良善”。
她觉得他心底那块良善,其实很大。桌面那尊小神像庄严里好似又多透一份圆润……若当初不将曾总经理骗得衰败,要是曾氏集团现在倒了,恐怕会拖垮了一集团旗下员工,那曾总经理大概会一辈子颓靡无法振作。
他八成是故意骗她中毒,好方便塑造个理由,拿捏那不知名的好处。
“茶。我真渴了。”他盯着她微肿的唇,手抵着下颔支着颊,绽出笑容。“你泡的很好喝。”
虽然还气着他,不过心底像有奇妙的豆苗长出来了,她走到茶水间,拿了茶包,随意泡了。
然后看着他一口饮下她端来的热腾腾奶茶,很普通的奶茶,她挑的。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
隔天的董事会议一致通过新案——曾总经理复位;原本被革职的秘书回来续任—一公司里没有半个人知道她想毒害迟暮春的事,所有事情都是误会,像水族缸里的泡泡,破了就消失。
她还从别的部门听到总经理办公室之前被人安装了窃听器;她还知道复职的苏秘书突然激动起来,深深鞠躬。“谢谢迟先生、谢谢迟先生!我弟弟有专科医生接手了!”眼神中溢满浓浓感激。
李衰衰看得很是讶异,没料到迟暮春的良心挺大的……但她想到一些事情,眼底很快闪过一丝落寞。
曾总复职,意味着迟暮春离开。
习惯像海绵挤出的泡泡,绵绵密密侵蚀着她。习惯,习惯成自然。没有每天早上该泡的茶,她会习惯没有迟暮春冷蓝色懒洋洋的眸子,也会习惯公司内人情冷暖再次的落差,也会习惯……
“你来不来?”
迟暮春懒懒扔下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直至成了长长办公室回廊的一个黑点——想来是需要人帮忙打包,李衰衰陡直了身子,跟入。
只有他跟她。
第3章(2)
他闲闲晃晃坐在沙发上喝茶,缸子里的肥河豚沉到最底。
她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脸白白闷闷。她想,反正他们本来就是社会上不同的高低阶层,不是吗?
“你觉得我很狠?对一条鱼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对他的宝蓝,她垂下眼。“迟先生是妖,或许无所谓,但它即将要孤孤单单了。不过,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它脾气拗,要人亲自喂,很难处理。”他走至玻璃缸旁。
“我可以。”
“你可以。”他睐着她,口气淡然。“会认主人的它可以么?笨脾气拗起来,就算肚子饿也不吃,对它好还不一定领情,咬人。”
李衰衰回过头,两人视线对上,她直直看着他。“那么应该做的是教它。喂它饲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饲料。”
“嗯……喂它饲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饲料,说得好。”浅浅一笑,自抽屉抽出一张纸。“你也很拗,签。”
“这什么?”
“卖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签了就没自由。不可能。”
“缸子里的鱼有自由可言?”两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你现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签呢?”她眼楮瞪得圆。
“嗯……不签,水缸里的鱼——”银狐特有的慵懒媚笑,他打开玻璃缸底下的木柜,拿出桶子跟网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准备好的,河豚像条傻子倏地被捞起,“碰”的鼓圆身。“反正,有法子带它走。”
它瞠圆眼,她也瞠圆眼,才明白迟暮春一开始就没打算扔下这只河豚一走了之,迟暮春本来就要带它走……
她、她她她……纸张捏得皱——反正、反正“李衰衰”这三个字对她没什么特别意义,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个字,再怎么衰也不是原本该死讨厌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头,握着笔杆,思索,咬牙,刷刷填好,仿佛缠扰她的梦魇就随着这一阵豪爽而去,然后眼前白纸被抽走,只听得撕、撕、撕……表格被迟暮春撕碎,然后往大楼窗外一扔,雪花随风而逝。
她愣。
一阵飕飕反卷进来,白底黑字的蝴蝶飞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开。“我本来也不叫迟暮春。”暮春般的暖。“跟妖怪签张纸而已,什么字,不重要。当你下了签字的决心,我俩契约已成。张嘴。”食指往上扬了扬。
她压根没主动张嘴,但当她发愣的时候,嘴巴便会不由自主地张开。
于是,一颗酸酸甜甜的浑 圆已在她口中化开,带着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着那颗零食,眼眶微微涩红。
“从今天起,你是我迟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饲料吃,不会亏待你。”他的东西不多,那天带走两样,也只有两样——它,和她。
大城市的一角,开阔的和风宅邸内松植满院,带来山林的静谧。祥和的午后,迟暮春家中偏房,凉风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内的大缸子里悠游,是将近她两只手臂长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内软垫上,沿着一张面具的边以指头描绘;白色,眼楮往上微扬,像极东瀛来的狐狸面具——要搬入迟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带着。以后要是出某些委托,别让人见到你的脸。”迟暮春手上拿着它。
她原以为面具很特别,但看了几个走来的生面孔,腰间全携着跟她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
“嗯。”她垂下脸。
“我这里人杂,多几个跟你同名同姓的,别讶异。”声音又是初见时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头搭了声。“不懂。”太高深莫测。
“那好。懂得少才好。”他将面具交给她。
她真觉得自己某些时候有点小机灵,但大多时候却驽钝得可以。
对话结束。李衰衰住进来,转眼已过隆冬,时至今日,与他碰头的机会反而比在曾氏企业时少;两三天偶尔擦身一面,两个礼拜才说一句话。这种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离如扯铃上天,嗡嗡的晕陶抛高之际,究竟还有条绳子将她狠狠勒回现实。
……冷落。冷落两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来研磨去,眼前的纸张早写满经文,她的眉头却皱得跟黑色毛毛虫字体一样,是满纸黑字的枯燥。
什么“给它饲料吃,不如教它吃饲料”!她后悔当初为何要一头热地脱口而出,还一头热地信了一只狐狸妖怪说:“……你是我迟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饲料吃……”
人说写毛笔字最能冷静,于是毛毛虫字体继续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几秒,突地内心一股无名火升起,“喀”地搁下笔,几滴墨汁喷溅……她、她她、他——他什么东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禅风房门,一阵回风将桌上薄宣纸吹得散落。她在回廊随意拉住一人问:“请问迟暮春……迟先生在哪?”
来人比了个方向,还来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脸……”
唉!
有胡子。来人摸摸自己的面颊,看着李衰衰蹬蹬蹬地远去,唉……
缸子里的河豚,此时也鼓鼓的,身上黑色点点斑纹,正似墨洒般。
大庭院,几棵巍巍古松立成一抹惬意,白碎石铺成的地中央有个碧波池,迟暮春坐在岩砌的围垄上,发中的银丝随风飘扬,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如池中一抹抹银游。他手中拿着一大罐饲料,抛……底下抢食;抛……底下抢食;抛……他听见后方脚步声接近,便止住动作。
她说:“迟先生真的很喜欢鱼。”
“……嗯?嗯。”懒洋洋地头也不回,继续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