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看起来很新。”
“嗯,我没怎么碰过它。”
温报晴垂眸看着笔电,眼瞳里藏着窃喜般的笑意,居然被个谎言感动得一场糊涂,她失笑道:“没想到我的资料这么值钱。”
“当然值。”唯恐她下一句就是推却自己的好意,他冲动地说;“如果觉得还是欠了我的话,下礼拜陪我去看个画展?”
“好啊。”抬起脸,她一口答应,甜美而腼腆的笑容让他看愣了眼。
他发的这一球,她稳稳接住了。
周末中午,沈书行开车载温报晴去国父纪念馆参加国内知名画家的画展。
水墨遇合——潘公凯、黄光男水墨双个展,低头翻着他带来的资料,她一路与他说说笑笑;半个小时后,他停好车,与她一同步向目的地,走着走着,一道尖叫突然从他们身旁横扫而来——“温报晴……温报晴!真的是你!”
尖锐如刀的惊喊截住了她的步伐,冻住了她全身的知觉,她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向左边正往自己冲来的中年妇人,那是张即使化了灰,她也不会忘掉的盛怒恶容……那,更是她的恶梦。
“终于被我找到了啊!”气喘吁吁的,女人发疯似地抓住了温报晴的手臂,血红着眼,脸容扭曲,用力甩了她一大巴掌,大声嘶叫:“没良心的贱货!不吭一声就跑了,你害我倒赔很多冤枉钱你知不知道?”
响亮的巴掌声震住了沈书行,他立时上前制止女人的拉扯,怒喝道:“你住手!”
“你谁啊你?她是我女儿,你吼什么?”女人瞪着他,硬是不肯放手,沈书行眼中掠过一瞬的惊疑,转头看着被打偏脸的温报晴,即时忆起翟咏凤说过的话,顿时意会到眼前是出了什么混乱的状况。
“你当街打人已经构成伤害罪了。”强行扯掉女人纠缠不休的双手,他搂过身旁慌骇到僵直的身躯,沉声警告:“你再动手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女人怒目一凛,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突然想起自己儿子还在打贩毒的官司,正进入求情轻判的阶段,她不能再惹上什么是非来拖累儿子了。
蓦然感觉到四方投射过来的好奇眼光,女人恨恨地、死死地瞪视他怀里满脸失措的温报晴,恶声指骂:“你这个不孝女!把我这亲生妈妈丢下,都不管家里了啊!你弟弟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啊!为什么我会生出你这样没良心的女儿啊!没天理、没天良啊!”
虽然没办法对她怎么样,但至少可以中伤她,起码让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抬不起头做人!谁会看得起不孝女?当初她敢离家出走,害她赚不了那笔大聘金,现在她绝对不让她好过!
歇斯底里的叫骂引来所有路人的围观,一般不知个中原由的人,都会本能地同情起弱势的那方,把充满轻蔑及不屑的眼光投向温报晴身上。
温报晴咬牙承受着,太多的屈辱与恐惧渐渐教她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你会有报应的!你无情无义不忠不孝,早晚会有报应的!看以后你的孩子怎么对待你!”
再也受不了面前魔音般的诅咒,她咬紧下唇,忍住涌上喉间的呜咽,扭过头,挣开了沈书行的保护,开始拔足狂奔。
第八章 贴心(1)
自从离开宜兰后,温报晴凭着自己的努力,展开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单身独居的日子看似孤单,其实自在,只要不再活在那个充满惊恐及不快的屋檐下,她就能重新拥有自己的人生。
然而,她摆脱了痛苦的过去,却甩不掉深植记忆的惶惶不安,偶尔午夜梦回,她还是会作恶梦,梦到自己被生母追骂、被弟弟毒打,每次醒来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要出门,她都会选择避开东部,因为害怕自己真会撞见那样的恶梦。
而现在,是恶梦吧,她怎么可能会在国父纪念馆碰见那个女人?一定是恶梦,一定是的……她茫然无目的地跑,直到听不见那些刺耳的诅咒,才缓缓停下不知跑了多久的步伐;是双腿涌现的酸麻以及回到她面前的男人,告诉她这不是梦。
沈书行气息微喘,垂眸看她尚猛喘着,可脸色依旧一片青白,就知道她吓坏了。
“我载你回家。”说着,牵起她的手,掌中冰冷的温度教他皱眉,胸腔泛出了缕缕刺痛。
她一直低垂着脸,失神地看着地上,任由他带领自己虚软的脚步走向停车场;想起刚才被他看见了最不堪的一幕,她空茫的目光迷蒙了起来,心中苦涩不已。
她难受着、恐惧着,好怕沈书行会误会她,一时间,百口莫辩的压力沉重地冲击她混乱的思绪。
天下哪有不疼子女的父母?错的,永远都是子女。在此之前,她已在生母身上吃过太多这种无赖又诬蔑的闷亏。在亲戚堆里,她总是被那个女人毒舌塑造成“不孝女”的形象,教她恶名远播到连学校的老师都误会。
她多想辩解,多渴望对他道尽自己那些复杂的身世背景;明明是事实,却怕越描越黑,只要想到这些,她就感到无力,沮丧得自暴自弃,干脆什么都不说算了……坐上车,当他驶出停车场后,专注于路况的一双眼睛不时担忧地瞥向身旁沉默的女孩。
“还好吗?”
透出浓厚关切的声线教她鼻尖酸极,忍住欲泣的冲动,她勉强勾起微笑,说:“在下个路口就可以把我放下喽,谢谢。”她口气像没事般的轻松,两眼却直视前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隐忍的泪水。
为了不让朋友忧心,她早习惯了伪装快乐。在电话的掩护下,有时候眼眶明明蓄满泪水,心情明明很沮丧,她却仍能笑笑地跟朋友哈啦,她够厉害,练就出了不带一丝哽咽的愉快假嗓音。
她讨厌落泪,假如哭可以帮她解决问题,她不介意哭到瞎;但掉汨无法为任何人解围,对事情起不了一丝作用,那么她只能笑着去面对,至少能让自己好过些。这么多年下来,她一直被逼着成长、被逼着坚毅,学会了所有事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去处理,苛求别人倒不如跪求自己来得实际。她也领悟到脆弱不会给自己带来半点好处,只有坚强才有饭吃,因此,她从不允许自己哭,只准自己笑,一直笑,不停地笑……“我送你回去。”沈书行不肯让她下车,迳自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他知道她哭了。
不想她总用笑笑的模样来打发他的关心,更不想她在他面前强撑毅容,他想让她知道,在这种摔跤的时刻,他永远愿意分担她的悲伤。
“不用啦……”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驱走眼前越趋模糊的泪雾,强忍着即将崩堤的泪水,轻轻道:“我想去超市买菜,你把我放下就好了。”
他立刻说:“那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上楼。”要爬那么多层楼梯,又不是有多方便。
他想陪她,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他的关怀来得太过明显,她按捺不住胸口冒出的软弱,撇过脸,看着车窗的倒影,缓缓滑下了一再被强硬收起的泪水。
当他待她好,她反倒哭了;不习惯,真的不习惯有人这样体贴她;从来都是独善其身,每当有人对她释出好意,她老觉不真切、不踏实,于是乎总是用她憨憨的笑脸,那样迂回地拒人于千里。
朋友待她好,她会感动,但沈书行待她好,她会不知所措;有时候,还想躲得远远的……是对爱有着根深柢固的疑虑,教她不敢肆意享受他的种种关爱与照顾,渴望被疼的同时,又深深惶恐自己将眷恋成瘾,无形中,造成了她对他的若即若离,她也不想这么矛盾,只是,太过害怕受伤,她不敢再为“爱”付出些什么。
细碎而压抑的啜泣声渐渐飘浮在陷入寂静的车内,沈书行握着方向盘的大掌紧了紧,转脸看了看她隐隐哭颤的身子,心一绷,腾出左手,将她右手牢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自他掌中传递而来的温度,厚实而暖煦,烘贴着她疼痛到失措的知觉,也深深陷进她毫无防备的心房,霎时间,她的泪掉得更凶了。
车子驶进了她家附近的停车场,他探身往后座为她取来面纸盒,她哑声道谢,抽出面纸拭去仍不断涌出的泪水。
稍稍平复好情绪后,她抬眼看着一脸忧切的沈书行,哽咽问:“你相信那个人的话吗?”
到现在,她才明了自己有多在乎这个男人。所有的人都可以误会她、轻视她、远离她,唯独他不可以……她好在乎他对自己的想法,在乎到彷徨,无助到心痛,“我不信你是那种人。”再次握紧了她的手,他黑眸炯炯,深深看进她写满不安的泪眼。“你若真是不孝女的话,翟老板他们不可能善待你。”老一辈的人,把孝义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就算没有小凤事先告诉他那么多,他也会信她的,他笃定的眼神及口吻,舒开了她心头绷紧的惶然;他全然的信任教她心口炽热,这一刻,她终可敞开紧闭的心扉,向他诉说属于自己的过去——“那个人,是我的生母,她还怀着我的时候就跟爸爸离婚了,是爸爸把我抱回恒春,和阿嬷一起带大我。但在我国小三年级……爸爸出车祸走了。”提起早逝的父亲,她难掩悲恸,边哭边说:“我小时候……很不懂事,看见别人有妈妈,自己没有,就拿这个去烦爸爸。阿嬷听到会不高兴,还会揍我,可是爸爸不会那样,随我怎么撒野、怎么哭闹都不骂的。我记得那天早上,他骑车载我去上学,我还拿妈妈的事去烦他,对他乱吼乱叫,又怨他不能给我妈妈。后来上课上到一半,班导来到教室,说爸爸出事了,我一直很想跟爸爸说对不起,我太对不起他了……”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