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丈夫一夜未眠,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默然无语许久,以为彼此都睡了,却隐约可听到啜泣声。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他说已经有两个月了,毒是同袍介绍买的。
他还承认,在此之前,他酗酒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从他回美国就开始,从最初的一天喝一瓶,到后来的每天都都会喝,甚至在营区也饮酒,被长官发现,训斥一顿。
至于用毒,上瘾的速度更是快,一开始还可以三、四天才用一次,这两个星期几乎天天都要用。他已贪恋上吸毒后身心飘飘然,无所执着、无所痛苦的感觉,只要一不用,就会觉得全身发痒,骨头里像是有虫在钻般。
他说他不知道会上瘾得这么快,以为只用一两次,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够坚定,他一定可以戒除。没想到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以往,他毫无意志力可言。
“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
一夜难眠,天还没亮,罗思绮就起来,左思右想,连帮孩子煮早餐时,脑袋里都不停的想,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送孩子上学后,把女儿托给邻居艾伦太太照顾,罗思绮带着安德鲁去见奥斯裴中校。发生这种事,严重程度可能会让老公被迫提前退伍,所以她当然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一直以来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老公的奥斯裴中校就是最佳人选,也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信赖的人。
当然,奥斯裴中校把老公臭骂了一顿,骂到他都抬不起头来。当下决定,立刻带安德鲁去外面看医生。
当然不能上军医院,否则马上东窗事发,安德鲁只能被迫退伍,不要说战功荣誉全部丧失,此后身败名裂!这种虚名还可以不当一回事,不荣誉退伍,恐怕连终生俸也没了,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奥斯裴中校是这样说的。
她不在乎,只要老公恢复正常,就算老公被迫退伍,以后她来养他都没关系,她只要老公恢复正常……
于是她挺着个大肚子,不辞辛劳带着老公去找医生;奥斯裴中校不放心,也陪着。
在医生那里,检查安德鲁的身体状况,肯定他染上毒瘾,必须立刻开始戒毒。医生是奥斯裴中校的多年好友,受到央求希望能帮忙想办法不让别人发现,又能让这个浑小子戒除毒瘾。
医生原来不肯,认为应该联络有关单位。
但是奥斯裴中校恳求,“这孩子只是走错路,他是很优秀的军人,不要这样毁了他……”
医生无奈,只好帮忙,但称病人的家属必须高度配合,随时盯紧,因为安德鲁使用的海洛因具有高度成瘾,难以戒除的特性。
这段日子是罗思绮一生最难熬的日子,挺着大肚子都快要生了,还必须面对老公陷入人生的最低潮,甚至开始伤害自己。
她没有多想,或许一直以来这就是她的个性——既然发生了,就面对它,躲避也不是办法。
奥斯裴中校帮忙,让老公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美其名曰是放假,事实上是让她把老公锁在家里,哪里都不让他去。
果然,他真的上瘾了!
不过才第一天晚上他就受不了了,一开始只是在家里焦躁的来回踱步,甚至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呻吟,甚至低吼。
边走,脚步愈踩愈大声,就是开始大吼。
罗思绮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担心吓到孩子。她要小威在二楼照顾妹妹,没有必要不要下楼来。
乖巧的孩子很快就体会到家里不寻常的气氛,发现想象中的父亲已经变了模样。
她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却没考虑到安全问题。事后想想,她太天真了,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可以救回老公。
晚上八点,安德鲁终于失控了,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孔武有力,跳了起来,大喊他受不了了,他要吸毒,就是立刻丧命他也要……
罗思绮安抚,温柔劝慰, 语带警告,甚至以泪相逼,但这些都没用;安德鲁就像是脱笼而出的野兽,解开了桎梏,六亲不认。
他往书房奔去,脚步又沉又重,惊动了楼上的孩子,小威躲在楼梯口偷看,想下来又不敢。
罗思绮挺着肚子往书房走,看见丈夫在里头翻箱倒柜,她一阵失望,却强打起精神,才第一天,他难怪忍不住,但是不行,不能再纵容他!
“……怎么不见了?”
“你的海洛因吗?”
他冲到她面前,“你知道在哪里?我求你,给我、给我,我求你……”
这不是她的丈夫,为了毒品,他卑躬屈膝的祈求,一点尊严也没有;这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自信但不自傲的男人……
“家里还有孩子在,你以为我会准你在家里吸毒吗?”
安德鲁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提高音量,“给我、给我,我要!给我……”
“老公!”放声吼着,“你醒一醒,你这是不对的,再痛苦,压力再大,都不可以依赖毒品……”
“给我!”他大吼,完全不顾情面,不在乎眼前这个眼眶里满是泪水的女人,就是与他一起站在圣坛前发誓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的女人。
“不给!我也没得给,我统统都丢掉了!”
完全不敢置信,他花大钱买的药,花了几万美金,她统统丢掉了……都丢掉了……那怎么办?那他今天晚上怎么办……
“戒掉吧!老公,如果在家里你戒不掉,我们只能送你去勒戒所……”话到最后,只剩哭泣。
“啊——”放声大吼,声音几乎穿透耳膜。
这个男人发疯了,开始拿起四周的东西猛摔猛砸,甚至拿起花瓶重重摔落在地上,发泄他的愤怒,似乎也想借此让自己气力放尽,忘掉毒虫钻心钻骨的痛楚。
“你安静一点,你想吓到孩子吗?”
“啊——给我——我快死了……”
“你不会死,你继续吸才会死……”
话语断了,因为一个玻璃杯直直往她的脸上砸了过来,她来不及闪开,正中她的额头,顿时头破血流,沾满了她的脸颊。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拿东西打她?为了吸那些废物白粉,他竟然伤害她?他真的疯了吗?
“妈咪……”躲在一旁的小威看见妈妈受了伤,立刻冲下来,挡在母亲面前。第一次,保护母亲,却是为了躲避父亲的攻击!
那个父亲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父亲,那个总爱带着温柔的笑容,总爱陪他一起去打球,总爱对着妈咪亲亲抱抱的父亲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发了疯的残暴男人。
罗思绮来不及伤悲,看见儿子挡在她面前想要保护她,但下一秒,连儿子也不保,因为另一个杯子就这样招呼上了儿子的身体,碎玻璃划伤孩子的手臂。
她不敢相信,泪水也溃堤而出——老公真的变了,毁了,什么都毁了!“你这个疯子,你打我就算了,这是小威,他才几岁,你连他都打吗?”
安德鲁终于停了下来,手里也因为碎玻璃而流满鲜血,他神智恍惚,看着眼前这对母子,身体不断发抖,两脚一软,就这样瘫在地上。
终于安静了下来,却安静得很诡异。
罗思绮趁这个机会,趁着老公还有一丝良心,没有因为毒品而彻底丧尽天良,她放开孩子,挺着肚子,不在乎自己脸上的血,走上前一把拉起丈夫。“走!”
那男人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竟然乖乖听她的话向前走,走到客厅角落。
她打开地上的锁,拉起地上的门,那里通往地下室。她把安德鲁推进去,然后将门放下,拿来锁把门锁住。
一个锁头不够,再上一个锁链,只求彻底隔绝……
她哭,因为她听见隔着一道门,身处在地下室的丈夫在哭。但是为了孩子好,为了怕丈夫今晚如果再继续发疯,会伤害两个孩子,她必须将他关起来。
这是最后一步,却非走不可。
她没有力气制住这个男人,不只是因为她现在怀孕了,更何况她会心软,她会放纵他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庭。
整个人瘫在地下室入口处不停哭泣,甚至拦不住崩溃的情绪放声痛哭,她太过激动,最后甚至觉得肚子痛。
扶着肚子,罗思绮觉得全身无力,脸色发白,脸上泪水与鼻涕都分不清楚了,只能看见鼻子红通通的。
小威看见妈妈这样,立刻冲上前去抱着妈妈;她不停哭泣,只能紧紧抱住儿子,仿佛这是溺毙前唯一的依靠。
“妈咪……”
“孩子,爹地不是故意的,爹地生病了……”
“妈咪,你在流血……”
“小威,我们……”她不想承认,却必须承认,丈夫回国已经快一年了,她终于得承认,“我们失去爹地了……”
小威听着,眼眶也红了,他的年纪够大,至少比妹妹大,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听到了爹地和妈咪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