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愿意帮你分担,你一个人难过,自己怎么撑得住?两个人难过,至少有人可以分享,每次我有生气的事、高兴的事,我都会跟你说,因为我想跟你分享……”
安德鲁眼眶红了,“对不起……”
罗思绮正眼看着他,“安,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告诉我,你在战场是怎样了?为什么会你会酗酒、吸毒?”
凝视着她,感觉自己整颗心融化了,再也无法坚持,尽管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离婚了,他依旧因为她的每个表情、每句话而融化。“我杀了人……”
罗思绮摇头,“上战场怎么可能不杀人,这不是理由,要是不想杀人,你就不会去当军人了。”
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后来,事情根本不受控制,身为一个军人,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上面的命令……”
“什么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脑中的思绪,看看要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这些年,他对战争这件事真的改观了。
军校刚毕业时,谁不是雄心壮志的,总想上战场杀敌;可是真的上了战场,这才发现原来地狱不是宗教里虚拟的世界,而是真实的地方。
下过地狱的人才会懂得那种恐怖的感觉——那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地方,你看到的一切统统可以杀了,什么都可以不留;没有人性,也不需要人性,因为追求人性的下场就是自己先丢了性命。
“我杀了很多平民,老人、小孩、妇女,甚至还有怀孕的母亲……”他的声音平淡,音量小声,但是听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
“有些是自杀炸弹客,没办法,为了自己保命,只好杀了他们。可是……”安德鲁声音略微发抖,“有些我也不确定,只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看到陌生的人靠近,怕他们身上带有炸弹会发动攻击,我还有我的弟兄都会因此伤亡,所以……我就先开枪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安德鲁几乎转成泣音,甚至隐约发抖,“甚至有几个,我后来确定他们不是,是我太紧张,弄错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人都已经死了……来不及了……”
罗思绮静静听着,不知该怎么说,这些年原来都是传说,传说联军在伊拉克滥杀无辜,尽管上面的大头一再否认,可是现在听着安德鲁亲口说出来,她这才肯定,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最恐怖的是……”突然顿住。
“是什么?”
“到最后,连我也麻痹了,上头交代看到可疑的人先发制人,开枪击毙,我甚至变得很习惯这样做,甚至连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当他回到美国、回到家中,偶尔想起,这才冷汗直流,痛责自己不是人,竟然将杀人视为理所当然,不以为怃。
“有一次,有个小女孩当成自杀炸弹,绑在车子前方的引擎盖上,车上装满炸弹,朝着哨站开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小女孩一直在哭……可是我没有办法,只好开枪杀了那个小女孩……”
第8章(2)
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他不断发抖的手,她这才了解,难怪他回来后那一年整个人都变了,瘦了一大圈,也不爱笑,整天只会发呆,甚至晚上回做噩梦,会不断说梦话。
原来他心里背着这么多恐怖的记忆,脑海里不断上映那些恐怖的画面,即便已经离开战场,依旧难以真正的摆脱。
该说他傻吗?谁教他想这么多?那该为这场战争负责的人不知逍遥到哪里去了?真正站上前线,出于百般无奈执行命令的人却要背负着这么恐怖的自责与歉疚,终日哀伤,哪有这个道理?
难道他当下抗命?不做英雄就是死!这是什么选择题?又或者要他慈悲为怀,看着那些自杀炸弹客逼近而不做反击,让自己壮烈成仁?
“我知道那些人很可怜,他们没有错,却因此丧命,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歉疚,你也没有错。”又是泪水,“可是我也没错啊!你没有把我的丈夫带回来,我又能怎么办?我有做错什么吗?我在家里等了两年多,每天都盼望着我的丈夫回来,可是最后,我有等到吗?”
她哭着发抖,声音也频频颤抖,甚至泣不成声;他跟着心痛,只能再度伸出手紧紧揽住她,给她这迟来的安慰。
“安,放下吧!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付出的代价也够了,够了……”她也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
点头,“我已经放下了。”
“没有再碰了吧?”
摇头,“有时候觉得很孤独、很茫然,那时候会很想碰;可是戒掉了就戒掉了,我没有再碰过。”
“过程很辛苦吧?”
“是啊……很痛苦,我的毒瘾深,特别难戒。我差点没死在勒戒所,不过幸好,撑过来了。”
“我知道你可以的……”罗思绮轻声说着,想要压抑自己的颤抖,“很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他凝视着她,突然一阵冲动,低下头吻住她;她没有躲,也没有一丝不悦,仿佛如此自然,态度大方。
初始只是轻吻,随即深深吻入,像是想要倾注所有感情;吻得深入,又挑拨,两人都意乱情迷——这三年的分离突然消失,彼此以比光还要快的速度向彼此接近。
突然,安德鲁惊醒了,他赶紧退开,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眼神,他的心里一紧,也想起小威曾经说过的话,突然他觉得很自责。“对不起……我……”
罗思绮想说什么,突然在水桶里睡着的小洁醒了,喊着好冷;安德鲁赶快解开绳索,下了木板,发现水退了许多,高度只到他的膝盖上方。
“我去找条干净的毛巾。”赶紧离去。
罗思绮看着那被他解开的绳索,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突然她又觉得一阵凉意袭上身。
她什么话也不说,他的吻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夜晚而意乱情迷,但她的吻却是出自真挚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真切,没有一丝虚假。
整整一个晚上的狂风暴雨,终于在隔天早上平息,大水逐渐退去,从一开始淹到成年男子胸部那么高,退到仅有脚踝高度。
下了木板,解开绳索,把小洁与小治从水桶里抱起来,一起走到外头看,真是一片狼藉、不忍卒睹。
庭院里,所有东西都漂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堆泥沙;大门还被洪水冲坏,难怪昨天安德鲁要进门还得用撞的。
可是小朋友们竟然都笑得很开心,因为淹水可以放假,而且最重要的是,爸爸跑来保护他们。
左邻右舍哀鸿遍野,家家户户全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展开清扫工作,直称真不敢相信,这一带从未淹水这么严重,这一次竟然发生了。
小洁踩在水里还摇摇晃晃的,她说搭了一个晚上的船,有点“晕船”;小治不会,但有样学样,也晃来晃去。
罗思绮没时间胡思乱想,赶紧带孩子把身体洗干净,再用家里所剩无几的干毛巾帮孩子擦拭身体。
自来水供应正常,没停水,不过糟糕的是只有冷水,而且热水器又坏了,幸好还有瓦斯,只好用最克难的方式,烧了一桶热水,对着冷水,帮孩子们洗澡,再换上放在衣柜较上层,没被洪水淹到的干净衣服。
趁着空挡,安德鲁拿起工具开始清扫家里,趁着积水尚未完全退去时,将水混着泥沙往外扫,以免水全退了后,泥沙反而更难清理。
小威看着,也在一旁帮忙,父子两人通力合作,但是看着那些大型家具占着空间,没搬出去也不是办法。
“怎么办?”小威看着,完全举双手投降。
这还真是灾难,一夜之间,家里所有东西都坏了,什么都没有了——电视坏了、音响坏了、电风扇坏了、冷气坏了,台灯大概也不会亮了……
“小威,这些桌椅洗一洗还可以用,留着等一下再来清理;至于这些家电,还有沙发,大概不能留了,先搬到外面去吧!”
小威只能听父亲的吩咐,将电视等电器,还有最麻烦的大型沙发统统搬到最外面去,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父子两人通力合作,很快就完成这项工作。
接着父子俩再把那些要清洗的家具搬到外头,拿着水管接起水龙头,拿起抹布开始擦洗这些家具。
罗思绮带着孩子走到客厅时,讶异的看着眼前的空旷,她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安德鲁带着孩子,这么迅速的完成了一大半的清理工作。
客厅里其实原本家具就不多,可能许多电器泡水过后只能丢掉,一些家具清洗之后还能使用。
小洁跟小治冲到屋外,看着爸爸跟哥哥在忙,他们也嚷着要做事,于是安德鲁让他们帮忙洗几张小椅子,算是让他们有点参与感。
罗思绮没有出去帮忙,反倒是在厨房整理,她先将那块供他们避难整个晚上的木板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再将餐桌往客厅推,餐桌上面也都是泥沙,等一下也要冲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