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他一向以最纯善的心对待这个人世,无欲无求,为什么上苍却不给他一丝宽厚?
他实在无力再支撑下去,若终归无治,不如让他死个痛快……然而,此时此刻,他还要强颜欢笑,把戏演下去。
配合他演戏的人,这几日,应该也到了。
按照与公主的约定,他们会在棠州城外十里亭见面,公主说,无须暗号,只要他一见到对方,就会知道是她派来的。
风亦诚找了个藉口,这日孤身出城去。
十里亭处,路边茶舍,他果然见到了那个人。
没错,无须暗号,但他一见之下,便愣住了。
阿紫?
没错,那一袭便装,正坐着悠闲饮茶,对他巧笑倩兮的人,不是阿紫是谁?
“公……”
他刚要开口,便被她打个手势止住。“叫我阿紫。”环视四周,她笑着提醒。
“姑娘的随从呢?”风亦诚警戒地注视四周,轻声问道。
“就我一个。”阿紫无所谓地说:“怎么,凭我白段功力,还怕一般山贼盗匪吗?”
“只怕有人冒充山贼盗匪。”他与她面对面坐下,不禁蹙起眉。
“你是说……我大哥?”她何其聪明,马上猜到。
“废太子常在江南一带活动,这次若得知你们兄妹俩微服出京,还不藉机报复?”风亦诚压低声音,“总之,公主还是快快回去吧,我请萧统领亲自护送。”
“我走了,你的戏怎么演啊?”阿紫却含笑地看着他。
“什么?”他脸色一变,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公主你……”
“对啊,我一个宫婢都没带,”她凑近一分,“配合你演戏的,是我。”
风亦诚僵坐,半晌,又半晌,才摇头道:“不,如此,臣是死罪……”
“你以为随便找个宫婢,就能唬弄绿柳堡那些人吗?”阿紫继续道,“一个宫婢,敢拦你订亲的礼队?若查出她的身分,绿柳堡为保颜面,至多让你纳她为妾!可我不同,若他们知道是公主亲自出面抢人,再多不甘也只能退亲,你的元敏也才能死心——”
这番说词,她可是深思熟虑好久,生怕被他挑出一点儿漏洞。
“为什么?”他忽然抬眸,眼神中有一丝不明的闪烁,“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微臣做了什么,值得公主不惜名节?”
“你就当是愧疚好了……”她避开他的目光,有些话,本来她永远也不愿意说的,但现在,非说不可了。
“愧疚?”他眉一敛。
“当初,二哥改让萧冀远把密信送往温泉行宫……是我的主意。”她终于说出口了,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但她却如释重负般,重重吁出一口气。
一开始因为害怕他怨她、恨她,所以一直隐瞒,但这一刻,她不想再假装了。
不敢看他,生怕从此生分,但等了好久,仍是一片沉默,没有她预料中的动静。
“你不怨我?”阿紫难掩诧异,小心地抬头看向他。
“公主当时不也陪着我吗?”
风亦诚的答案实在令她错愕。
“若说危险,公主当时也一样,只不过,那无影者正好击伤了我。”
他实在做不到愤世嫉俗,遇事依旧那般平和。
或许,只有真正心胸豁达之人才不会计较,哪怕,已经伤了他的性命,毁了他此生最渴望的幸福……
阿紫看着那张阳光下温和的俊颜,心头顷刻渗出泪来。这样的人,怎能教她不爱?
“既然当初那么危险的时刻都是我陪着你,就让我再陪你一次吧……”她颤声郑重道。
她在等,等风亦诚再一次拒绝,那她就再编一个藉口,直至他答应为止。
然而,这一回,出乎意料的,他没再固执下去,只见他的嘴角挑起淡淡笑意,答道:“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也不怕再犯死罪。”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如此伤感无奈的话,让她顿时心如刀割。
不过,他们总算达成一种默契,这让她稍微有些欣慰。
第5章(1)
阿紫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杨元敏。
一如这个平凡的名字,这个女子,其实也没有过于非凡的美貌,听说,她还是妾氏所生,在家中甚不得宠,除了刺绣的好手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天家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嫉妒。
阿紫甚至觉得,让自己跟杨元敏易地而处,都会由衷幸福。
天啊,她居然迷恋风亦诚至此……开始以为不过是一点心头的好感,如今竟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绿柳堡的人并不知道二哥与她的身分,只当是风亦诚的一对远房表兄妹,一同前来棠州凑热闹的。
杨元敏拿出未来嫂嫂的架式,亲自为她安排住处,还打听她平时喜欢吃的用的,叫她在绿柳堡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杨元敏定能做位贤妻,风亦诚若真的能娶她,也算前世修来的福气,不似她这个任性的天家公主,人人视之为祸害。
心头有股酸楚涌动,这一次,她花了十倍的努力,才挤出笑脸,佯装镇定。
这天晚上,她如约来到风亦诚的房间,推开门扉,便看到他站在窗前发怔,眉心锁成一个化不开的结,让她真想伸手替他轻轻揉开。
“一切都安排好了?”见她来了,他收敛失神,低声道。
“我已经打听过了,”阿紫点点头,“这两天她都在跟二哥学做你爱喝的龙骨汤,等会儿一定会亲自端来。”
风亦诚听到“龙骨汤”三个字,神情微动,悲伤在眼底泛出隐约光泽。
呵,也对,听到心上人为自己做羹汤,谁会不动容?何况,等会儿还要上演一出伤害对方的大戏。
阿紫忆起自己煮的鱼羹,不知跟龙骨汤比起来,他比较喜欢哪一种口味?大概,他都不记得了吧?
如此想着,她杏眼黯然,咬着唇,恍惚中略略失神。
“公主——”忽然听到风亦诚唤她,抬头只见他关切的目光,“怎么了,不舒服吗?”
亏了他这个时候还能察觉到她的异样,如此,也算对得起她了。阿紫转念之间,失落减了几分。
“再问你一次,真的不后悔?”她明白,箭在弦上,一旦发出便无法挽回,她希望他不要因为一时没想清楚而悲痛一辈子。
“这辈子,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他沉默片刻,直了直身子,答道。
没错,这就是她爱的风亦诚,温和中带着一种执着,彷佛那年雨夜,狂风中那不肯折断的杨柳。
“嘘——”阿紫忽然用气音说:“她好像来了。”
屋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以她白段的功力,听出竟不只一个人,她凝眉片刻,霎时领悟。
“二哥……”
她刚想喊出口,便被风亦诚点住她的唇。
本来这戏是演给杨元敏一个人看的,谁料二哥居然也跟来了。什么时候,他俩如此熟络了?
阿紫脑中急转,心内骤然紧张。二哥不是省油的灯,若被他发现破绽,这戏该怎么唱下去?
这一刻,风亦诚离她好近好近,让她呼吸有些急促,无法仔细思考,千钧一发之际,也无暇让她思考……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似在问他该如何继续,而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镇静。
风亦诚的笑容映入她眼帘,让她的眼眶不禁感到有些酸涩——这个时候,本该是她安慰他的,为何却反过来了?
他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从不在意自己,总是先顾着别人……这般的自苦,却让她心疼。
“别紧张,”他凑近她的耳畔,声如风过,“按咱们说好的来就成。”
他的话,更让她双眸一片蒙胧,差点儿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屋外的人步伐渐近,再不有所反应,恐怕就迟了……阿紫顾不得多想,故作娇嗔道:“风哥哥,你真舍得我?”
那一双步子骤然停住,阿紫明白,观众已到席,好戏该开锣了。
“阿紫……别再说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订亲的人……”风亦诚见机答道。
他本就难过极了,此刻语调更加深沉,像灰色的水滴渗入雾里。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已是指腹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惮过什么?”令狐紫继续自己的台词,“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元敏,小时候,就数她对我最好,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她是唯一没给我脸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这是台词,又并非台词,因为,一字一句都包含着风亦诚所有真心,所以,说得自然,无懈可击。
阿紫看到那张俊颜已经布满苦涩,喉结在他脖间艰难滑动,中毒的身体瘦弱得不堪一击,她的眼泪再也无法遏抑,倾泄而出。
“为了报恩,你就要欺骗她,欺骗你自己?你就要……舍弃我?”她脱口叫道,声音沙哑到极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一把环住他的腰。
他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入戏,挣扎了片刻,但终究被她死死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