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粥以砂锅装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细心的守候在锅旁许久,才能将米粒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最后再以些许海盐调味。
「据说,昔日南国最大粮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画眉,最是善于烹调干贝粥。后来,夏侯寅虽死,但干贝粥的做法,传入了御膳房,连皇上也爱吃这道粥。」他薄唇扬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家伙。」
她静静听着,他说着干贝粥的来历,却听不出来,他最后那一句嘲讽,说的是夏侯寅,还是当今皇上。
「来,张开嘴。」关靖将调羹,送到她的嘴边。
她依言张嘴,吞咽下那匙,香味扑鼻、用料上乘,费心费时熬煮的干贝粥。
「好吃吗?」他问。
这道干贝粥,他连一口都没有尝过,就让人送回家里来,还亲手一匙一匙的喂入她口中,确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内时,每一餐都送来的膳食一样,都被搁置到冷凉了,却连一口都没动。
她点了点头。
或许,这道干贝粥,真的是难得的珍馐,但是此时此刻,心有旁骛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御他魔魅的温柔,已经耗去她全数的心神。
「那么,就多吃点,别让我担心。」就连他的声音,都渗着难以抵御的力量。「这就是我的条件。我离开之后,你每日的饮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听清楚了吗?」
「嗯。」她轻声应着,又咽下一口,他喂来的干贝粥。
「记住了,我会教人看着,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罚你。」他笑笑睨着她,满意的瞧见,满碗的干贝粥,她已经吃了一半。「当然,你放心,不会是掌嘴。」
「那么,大人要怎么罚我?」她询问着,纵使心神不宁,但仍知道持续沉默,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关靖轻笑出声。
「别急,我会想出来的。」这或许会是,他这趟远行时,在天寒地冻的险恶环境下、在堆积如山的政事与军务外,唯一且最大的乐趣了。
她静静聆听着,却没有告诉他,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心急,甚至半点也不在乎。他会想出什么样的方式,用来处罚她。
在来到关家、来到他身边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觉悟。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连死都不怕。
既然,就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惩罚,会比死更可怕?
在关靖的喂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贝粥,连漆盘里的菜肴,也吃了几口,剩下的都由他亲口解决,一如往昔的,没有半点浪费。
端着漆盘的奴仆退下后,最细心的婢女走了进来,将床榻铺置妥当后,才轻盈的福身,退出花厅之外,将房门关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报更敲梆的声音。
已经是三更了。
第7章(2)
沉香站起身来,为他脱去外袍,换上贴身的单衣。
「请大人先入睡。」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还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须都齐备才行。」关于这一点,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坚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牵握着他的大手,走进了卧房,来到了睡榻旁,伺候着他躺入舒适的软褥。
然后,她焚起一炉的香,就搁在床边,让香气包围着他。
「这炉香能为你止痛,也能让您睡得更香甜。」她还为他盖好软褥,小心的不让寒风透入,免得他在睡梦中着凉。「请您安睡吧。」她以温柔的声音说完,才在他的注视下,离开卧房。
关靖望着那娇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厅的桌旁,研磨调配着香料。
只是这么望着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渐渐静了下来。
这份宁静,在他的生命中,比什么都还要珍贵。
曾经,他只在望见幽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平静。他竭尽心力的宠爱幽兰、保护幽兰,更是在保卫着,他心中仅存的,那极小极小的一处宁静。
他不能容许,幽兰爱上别的男人,甚至对那男人赶尽杀绝。
因为,幽兰是属于他的。
他不要她爱上别人,自私的要独占她,不愿意别的男人触及,他藉由妹妹的单纯无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静。
当幽兰死去时,他疯癫若狂,绝望的以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没有宁静的歇息之处。
但是,苍天却又将,花厅里的那个女子,送到他的身边。
他终于再度寻见了,能安心歇息之处。
惦念在胸怀之中的那张面容,已经不再是死去的妹妹。虽然,两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却不会错认。
那不是幽兰。
而是她。
***
恍惚之间,关靖睡去了。
但是,与生俱来的直觉,仍让他乍然醒来。
窗外天色还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浓的无边黑暗。
他会醒来,只因为炉内的香料即将焚尽,她又踏入卧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体温暖着香料,用寒冻得青紫的手,掀开熏炉的盖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分量,审慎的确保香气不断。
是她的香料,舒缓了他脑内,那阴魂不散的疼痛。
「天还没亮,大人请再多睡一会儿。」见到关靖睁眼,她轻声细语,怕惊扰他残留的睡意。「启程之后,路上难免颠簸,就算野地扎营,也难睡得这么舒适。」
她的香,阵阵催人入梦。
「过来。」他伸出手来,霸道的将她拉入怀中。「陪着我。」他睡得安稳,但是却缺少她的陪伴。
「请大人恕罪,香料的配制,只差最后一道手续,要是天明之前没有完成,这数日来的所作所为,就功亏一篑了。」她依偎在宽阔、暖烫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绝。
关靖低咒了一声。
紧握住她纤瘦手腕的大手,松开箝制,不再圈困着她。
那是她连日来的辛劳,他不愿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诸流水。再者,他的确需要那些香料。
「我离开之后,你就给我好好的吃着、睡着,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许做。」他要求愈来愈多,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习惯了,每个人都听命于他。
极为希罕的,她竟然摇了摇头。
「我睡得不多。」
「为什么?」
「因为梦。」她告诉了他。「我会作恶梦。」
「梦见什么?」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亲朋好友。」
「他们怎么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她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被杀。」
「被谁所杀?」
这次,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是谁,我为你报仇。」他徐缓的说道。
她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要为她报仇。
就像是,他曾为幽兰报仇。
「身在乱世,遇到兵荒马乱,我认不得杀他们的凶手。」她再度摇头,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新枕,替换了他脑下的旧枕。
这枕是由她亲手缝制,上下和两侧面的中部,各用红线钉成四个十字形的穿心结,两头各有一个十字结,固定枕芯,里头塞着各种芳菲的香料。
「这枕的味道,与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闻嗅,枕香与满室的炉香,交织成一种让人沈醉的气味。
「我换了香料。」她俯身轻声说道,哄着这个乱世之魔入梦,长发垂落他的胸前。「各种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镇魂,佩兰枕能够解暑化湿。」
他在芬芳中闭目,嘴角有一抹冷诮。
「那么,你告诉我,该用什么枕、什么香料,才能平息我梦中的尔虞我诈、兵凶战危?」
她没有回答,而是贴着他的胸怀卧下,以娇小的身躯,暖和他的身躯、他的梦境,也让香气更暖更浓,沐浴包围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会儿,关靖又入睡了。
确定他安眠之后,她才如猫儿般轻巧的起身,踏下睡榻,离开温暖的软褥,重回寒意袭人的花厅。
她收来些许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钵中,仔细的、慎重的、静静的碾碎研磨,剥去外层坚硬的壳,揉碎柔软的蕊。
墙角的明光铠上,映出她的一举一动。
一阵冷风穿帘而入,鲜红色的香料,被风扬起,如一层难散的红雾,弥漫了她的双眼,沾惹她的发肤衣裳,覆得她一身浓红,像极那场腥风血雨。
那场她夜夜都会想起的恶梦。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缠绵,把丁香与荳蔻磨得更细更碎。
记忆却是碾不碎、磨不灭、抹不去、挥不开,仍旧历历在目。
十年之前,北国的夏夜,无数的南国将士,身穿白衣白甲,持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持刀恣意屠杀。无数的北国人,在攻击下死于非命,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对他说了谎。
其实,她记得。
记得很清楚,太过清楚了。
那天夜里有凄厉的哀嚎、恐惧的哭泣,不断交杂回荡,响彻北国的旷野。
接着是寂静。
无止无尽,如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