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命。」
一桩桩、一件件的政事,都在大厅之内,由得那个男人指派妥当,悠闲的语气不论是赏是罚,要人生或要人死,都未曾变化,中途只因咳嗽而停过几次。
又过了许久,当冷冷的寒风,已吹得她脸上毫无感觉时,门内终于传来叫唤。
「渤海太守陈伟。」
等在门外的男人,匆忙入厅,恭敬的跪下。
「在。」
「上个月你管辖之内,匪徒作乱,劫去官银五千两。」
「回禀中堂,下官已擒获匪徒,就地正法,官银也全数夺回。」尽管如此,他仍忐忑不已。
「是吗?」那悠闲的声音停了一停,才又说:「监督失察,罪不可免,罚你三年俸禄,降官两级,仍留太守位。」
「叩谢中堂。」陈伟松了一口气,乘机会又说。「得知中堂忙于政事,偶感风寒,属下忧心不已,特为中堂寻来名医。」
「你更该忧心的,是你的政绩。」那慵懒的声音里,有着讥讽。
「属下必定铭记在心。」陈伟继续进言。「中堂,大夫就等在门外。」
「喔?」
「这位大夫名闻凤城,能快快舒缓中堂之病。」
慵懒悠闲的声音里,不带什么兴趣,只懒懒的说道:「那就唤进来。」
「是。」
第1章(2)
陈伟不敢露出喜色,只敢低声唤着。
「沉香,快入内。」
在众人的注视下,褪下斗篷的她缓缓步入大厅。
穿着无绣素色绢衣,长可及地的发扎着素色绢带的沉香,低垂着脸儿,轻盈的伏地为礼,素色的绢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
她垂首注视着,眼前的青石砖,感受到大厅之中,那阵不寻常的寂静。
仅在踏入大厅时,那匆匆的一眼,她已看见了,大厅中人人垂首站立,恭敬对待的那个男人。
他正斜卧在榻上,四周堆满着一束束竹简,简上墨痕未干。粗糙的指掌握着朱笔,正在批注孙子兵法,信手挥毫,笔墨酣畅。
「这位大夫善以香料治病,救人无数。」
「香料如何治病?」
「属下亲眼所见是——」
「我不是问你。」他依旧看着兵书,甚至不曾抬头。
「中堂恕罪!」陈伟的前额,重重的叩地。
委婉轻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香料与药材无异,可焚来嗅之、熬来喝之、磨来敷之,只要调配得宜,不论内外伤,或是新病与沈痾都有功效。」
女子的声音,让朱笔略微一停。
他没有想到,这大夫会是个女子。
「那么,你要如何治我的风寒?」他淡然问着,朱笔又动。
「请中堂允许,容我引火焚香。」
他只答了一个字。
「可。」
沉香轻盈起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走到大厅的长明灯旁,取出怀中的纸捻,引了长明灯的火。
不早也不晚,他在这时抬头,恰恰看见这一幕,望见粲然流丽的火光下,她那张绝美的容颜。
他的身躯狠狠一震,心倏地揪紧。
原本,他以为自己早已没了心。
他的心,在许多年前,就随着挚爱死去。
但是……但是……
怎么可能?
眼前的这个女人,眉目竟会与他魂牵梦萦的挚爱,那么的相似。
染满朱墨的兵书,因为他错愕松手,跌落在青石砖上。
怎么可能?!
他的铁石心肠,剧烈震动着,眼睁睁看着她从怀中取出香囊,再拿出陶熏炉,置入火苗,撒入些许不知名的粉末。
而后,她探手入袖,取出一把小巧的细刀——
「放肆!」
一见到兵器,侍卫立刻警觉,急急跨步上前。人还未到,兵器已至,重重的击打白嫩的手腕。
细刀锵然落地,柔嫩的小手泛起紫红,她疼痛不已,双眸含泪。
侍卫还要近前,高大的身躯却陡然欺近,单手握住刀背,反力一推,强大的内劲将侍卫推得踉跄后跌,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他竟然离开绣榻,来到她的面前,亲自捧起她的脸儿,仔仔细细的端详。
就算他初时多么震惊,这时也迅速化敛为平静,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沉香望着他。
这男人有一双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睛,凛凛烈烈,锐利逼人。他望着她的眼神,恍若她是只被他擒获的鹿儿,只能随他任意处置。
她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关靖。
关中堂。
南国最有权势的男人。
不论南国或是北国,所有人都知晓,这个男人的恶名。
关家两代父子,都是南国重臣。南北两国长年敌对,南国皇帝却昏庸无能,若非有关家父子,竭尽心力,长年辅助朝政,不论内政或是外务,全一肩扛下,才能让南国国力不衰。
但近年来,关父年岁已大,极少再插手政事,而任位中堂的关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加上,十年前征战北国,也是由关靖领军,才能打败北国。人人早就心知肚明,就连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一步一步的,逐渐被关靖的势力鲸吞蚕食。
战后,为了尽速恢复国力,弥补战时的亏损,他奏请皇上,颁布节俭之令,放肆奢华之人一律问罪。
他还立下规矩,不论官员大小,在上朝前一日,都得先来到这儿,巨细靡遗的向他禀告。
换言之,不论各地消息、所有政事,关靖都会比皇上早一步知晓。
关于关靖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她记得分外清楚。
这手,杀过千万人。
这眼,望过腥血成河。
但,万万想不到,他触及她时,竟会如此温柔。
「这么纤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伤不了人。」他缓慢的执起她的手,弯唇而笑,双眸细看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她的指,还无限怜惜的轻抚着,她手腕上的伤。
然后,他抬起手来,以粗糙的指划过她的眉目,他指上的墨渍,染了她的肌肤,像是为她烙了印。那一瞬间,她心里已然明白,这个男人不会放她离去。
微弯的唇,笑意更深了些。
「陈伟。」他嘴里唤着,双眼仍望着她。
「属下在!」
「你可算是费尽心思了。说是替我找来大夫,但实际上却是替我备了这么一份厚礼,而且还深得我心。」关靖赞赏有加,满意至极。「辛苦你了。」
陈伟大喜过望。
「只要中堂喜欢,属下再辛苦也值得。」能博得关中堂的欢心,他的官途肯定能扶摇直上。
「我很喜欢,喜欢得很。」关靖轻声说道,缓缓转过头去,微笑的说道。「只不过,按照律例,贿赂,是死罪。」
陈伟沸腾的热血,瞬间凉透。
「中、中堂?」他脸色惨白。
「大伙儿都瞧见了,你这可是罪证确凿。」关靖淡淡说着,吩咐两旁侍卫。「把他推下去,在门外斩了。」
「中堂饶命!中堂饶命!」陈伟惨声高呼,全身颤抖不已,万万想不到,一番心血换来的,竟是死路一条。
无情的侍卫拖着他,往大厅门外走去,任凭他如何挣扎与哀求,都没有任何效果,更没有人敢开口求情。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大厅时,关靖再度开口。
「对了,陈伟。」他直起身来,唇上笑意不减。「我会留下你的礼物,你就乖乖瞑目,去向阎王报到吧!」
罔顾陈伟逐渐远去的惨叫,关靖拉起沉香,将她拉入宽阔且坚实,如似牢笼一般的胸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将她笼罩在其中,让她无处可逃。
沉香仰望着他,心中知晓。
这个男人,从今以后,就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2章(1)
静。
明明关家大厅内,有大小官员多人,每每关靖问话,就会有人一五一十的答话,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静。
沉香看得出,这些人的恐惧。
杀鸡足以儆猴,眼看渤海太守身首异处,大门前那滩血还湿润着,官员们更戒慎不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人紧压着胸口,怕剧烈的心跳声,会传进关靖耳里。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最后一个官员才退出大厅,双腿虚软的离去。
大厅里更静了。
倚卧在榻上的关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再度落到,身旁的素衣女子身上。
「过来。」他说道。
沉香走到榻旁,长睫垂敛,静静立着不动。
「人人见了我,都会跪下。」他又说。
「恕我不懂规矩。」沉香还是站着,怀中抱着陶熏炉,沈静轻语。「我为病人诊治时,从未是跪着的。」即使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关靖,她仍是意态娴静。
「好,不须跪下。」深邃的黑眸中,幽光一闪,旋即消失。「我也不要你跪。」因为,他曾珍宠的那个女子,也从未向他下跪。
「那么,请中堂大人伸出手来。」在他的注视下,那张神似的容颜,用不同的声音说道。
关靖不动声色。
「为什么?」
「医诊时,需得望闻问切,才能知病症、知轻重,由此对症下药。」
「喔?」他挑眉。「你要为我治病?」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